正文

 管子輕重一──巨(筴)乘馬

管子輕重篇新詮 作者:馬非百


  管子輕重一〔一〕──巨(筴)乘馬〔二〕

  〔一〕 元材案:輕重一詞,最早見於《國語 周語》?!吨苷Z》云:「周景王時,患錢輕,將更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降災(zāi)戾,於是乎量資幣,權(quán)輕重以救民。民患輕,則為之作重幣以行之,於是有母權(quán)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幣而行之,亦不廢重,於是有子權(quán)母而行,大小利之。今王廢輕而行重,民失其資,能毋匱乎?……王弗聽,卒鑄大錢?!沟毨[全文之意,不過謂大錢之分量重,小錢之分量輕。其所謂之輕重,乃具體之輕重,與本書所謂輕重之為抽象意義者不同。歷史上開始用輕重一詞與本書有類似之意義者,只有賈誼一人。賈誼諫漢文帝除盜鑄錢令文云:「銅畢歸於上。上挾銅積以御輕重。錢輕則以術(shù)斂之,重則以術(shù)散之,貨物必平?!勾颂幩^輕重,已不是錢幣大小之輕重,而擴大為萬物(包括錢幣在內(nèi))多寡貴賤之輕重。但賈誼尚未將輕重一詞與管仲互相聯(lián)系。至司馬遷作《史記》,始有管仲通輕重之說。《史記 齊太公世家》云:「桓公既得管仲,設(shè)輕重魚鹽之利?!埂豆荜塘袀鳌吩疲骸腹苤偌热握帻R,……貴輕重,慎權(quán)衡?!褂帧敦浿硞鳌吩疲骸庚R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quán),徼山海之利以朝諸侯?!沟珜逗沃^輕重及輕重之內(nèi)容如何,司馬氏並未作出任何解釋。《史記》注者多持「輕重,錢也」之說,然錢雖是輕重之筴中的重要工具,而錢之本身則並不等於輕重。根據(jù)對本書各篇之綜合分析,輕重一詞,實含有廣狹二義。第一,從廣義言之,輕重一詞之內(nèi)容至為廣泛,不僅限於萬物之多寡貴賤。據(jù)《揆度》及《輕重戊》兩篇所列舉古代帝王在所謂「以輕重為天下」之前提下所採取之各種具體措施,計有「造六峜」,「作九九之數(shù)」,「樹五穀」,「鑽燧生火」,「童山竭澤」,「燒曾藪」,「封土為社,置木為閭」,「北用禺氏之玉,南貴江漢之珠」,「疏三江,鑿五湖」,「立皂牢,服牛馬」,「循六峜,合陰陽」等等,無不屬於所謂輕重之筴的範圍。有時輕重之含義竟擴展至於人事懲獎方面,如《揆度篇》所引「輕重之法」,即其明證?!妒酚洝∷麟[》稱「《管子》有《理人輕重之法》七篇」,今已不存?!掇穸取匪?,或即出於此書,今已無由判知之矣!第二,從狹義言之,則所謂輕重之筴者,乃專指物價政策而言。本書各篇所論輕重之筴,涉及範圍雖極為廣泛,但在此等極廣泛之內(nèi)容中,實更側(cè)重於物價政策。關(guān)於此點,本書作者從復(fù)雜之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中,總結(jié)出不少與物價有關(guān)之規(guī)律。其最根本之一條,即《國蓄篇》所謂:「夫物多則賤,寡則貴。散則輕,聚則重。人君知其然,故視國之羨不足而御其財物?!勾藬?shù)語是本書各篇中貫穿一切財政經(jīng)濟政策之基本規(guī)律。是從計然「論其有餘不足而知貴賤」(《史記 貨殖傳》)之理論發(fā)展而來。計然僅僅說明「物多則賤,寡則貴」之自然現(xiàn)象而加以應(yīng)付,本書則又進一步推演出「聚則重,散則輕」之人為規(guī)律,作為實施「以御輕重」的依據(jù)。所謂「聚則重,散則輕」,《揆度篇》又稱之為「臧(藏)則重,發(fā)則輕」。臧即聚,發(fā)即散。蓋一切貨物之價格,雖是由貨物數(shù)量與貨幣數(shù)量之比例所決定,但實際上影響貨物價格者,並不是全國所有之貨物量與貨幣量,而只是出現(xiàn)於市場中之貨物量與貨幣量。至於儲藏不用之貨幣與保存不售之貨物,對於一切貨物價格並不發(fā)生影響。因此,實行輕重之筴時,便不必將全國所有之貨物量與貨幣量,予以真正之增加或減少,而只須以「聚」「散」之手段進行「斂輕」「散重」,使流通於市場之貨幣量或待售於市場之貨物量,依照客觀之需要而增加之或減少之,即可以達到「以重射輕,以賤泄平」的目的,既可以獲得「君必有什倍之利」,又可以起「財之櫎可得而平」之平抑物價的作用。本書各篇所提出之種種對內(nèi)、對外、平時、戰(zhàn)時、列國分立、天下一統(tǒng)等等輕重原則,無不由此基本規(guī)律演繹而出。當在各該篇再詳論之,此不先贅。

  〔二〕 巨乘馬,諸本「巨」作「臣」,元本、朱本作「匡」。何如璋云:「『巨』字無義,後人乃改為『臣』。按『臣』亦費解。當是『筴』之誤。本文有『筴乘馬之數(shù)求盡』句可證?!乖陌福骸腹k乘馬」三字本文凡四見,《乘馬數(shù)篇》亦六見,知其為著者所常用之專門術(shù)語。何說是也?!腹k」即《鹽鐵論 刺復(fù)篇》「東郭偃、孔僅建鹽鐵策諸利」及《輕重篇》「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之策,乃計劃、籌謀之意。「乘馬」,《禮 投壺》:「為勝者立馬,一馬從二馬,三馬既立,請慶多馬?!灌嵶ⅲ骸格R,勝籌也。謂之馬者,若云技藝如此,任為將帥乘馬也。」《佩文韻府》引此注,末有「乘又去聲」四字。乘讀去聲為計算。鄭意蓋謂任為將帥計算之事,非如孔疏所云「堪為將帥而騎馬」也??梢婑R為計算用之籌碼?!稘h書 律曆志》:「其算法,用竹徑一分,長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為一握?!勾朔N籌碼,既為一切計算之所通用,茍能運用之者,則心中有數(shù),萬無一失。故《鹽鐵論 貧富篇》大夫云:「奉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yè)。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廢居,子貢之三致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zhuǎn)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谷粍t筴乘馬者,即「運之六寸」之意。猶《史記 貨殖傳》及《鹽鐵論 輕重篇》之言「運籌策」,《漢書 貨殖傳》之言「運籌算」,《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之言「籌畫計算」矣。又案本書題名,共有三種形式。第一,以三字為題者,如本篇及《乘馬數(shù)》、《問乘馬》、《(山)海王》、《山國軌》、《山權(quán)數(shù)》、《山至數(shù)》等七篇是。第二,以二字為題者,如《事語》、《國蓄》、《地數(shù)》、《揆度》、《國準》等五篇是。第三,以干支為題者,如《輕重甲》以下七篇是。

  提要:全文共分三大段。從「桓公問管子曰」起至「謂之內(nèi)戰(zhàn)」為第一段,論政令失宜,以致「穀地數(shù)亡」及「藉而無止」之害。從「桓公曰善哉」起至「高下之筴不得不然之理也」為第二段,論筴乘馬之最終目的,在於在「不奪民時」的基礎(chǔ)上,運用「高下之筴」,使農(nóng)民女工所有生產(chǎn)品皆歸入於封建國家掌握之中。從「桓公曰何謂筴乘馬之數(shù)」起至「此有虞之筴乘馬也」為第三段,論如何使「力歸於上,功歸於府」之具體進行方法。又分三步:(一)春時以貨幣發(fā)放農(nóng)貸。(二)秋收後,穀價跌落,以幣準穀收回農(nóng)貸,藏於州里倉廩中。(三)穀既為政府所掌握,聚則重,穀重而萬物輕,然後又以穀準幣,向民間賤價收購器械財物。全文用桓、管問答,一氣呵成,為本書中首尾最完整之文字。

  桓公問管子〔一〕曰:「請問乘馬〔二〕。」

  管子對曰:「國無儲在令〔三〕?!?br />
  桓公曰:「何謂國無儲在令?」

  管子對曰:「一農(nóng)之量壤百畝也〔四〕,春事〔五〕二十五日之內(nèi)?!?br />
  桓公曰:「何謂春事二十五日之內(nèi)?」

  管子對曰:「日至〔六〕六十日而陽凍釋,七十日而陰凍釋〔七〕。陰凍釋而秇稷〔八〕,百日不秇稷,故春事二十五日之內(nèi)耳〔九〕也。今君立扶臺〔一0〕,五衢〔一一〕之眾皆作〔一二〕。君〔一三〕過春而不止,民失其二十五日,則五衢之內(nèi)阻棄之地也〔一四〕。起一人之繇〔一五〕,百畝不舉〔一六〕。起十人之繇,千畝不舉。起百人之繇,萬畝不舉。起千人之繇,十萬畝不舉。春已失二十五日,而尚有〔一七〕起夏作,是春失其地,夏失其苗〔一八〕,秋起繇而無止,此之謂穀地數(shù)亡〔一九〕。穀失於時〔二0〕,君之衡〔二一〕籍而無止〔二二〕。民食十伍之穀,則君已籍九矣〔二三〕。有衡求幣焉〔二四〕。此盜暴〔二五〕之所以起,刑罰之所以眾也。隨之以暴〔二六〕,謂之內(nèi)戰(zhàn)〔二七〕。


  〔一〕 元材案:桓公問管子,及管子對曰云云,只是作者假借兩人問答之詞,以說明其為封建統(tǒng)治者設(shè)計之各種有關(guān)財政經(jīng)濟政策的一些具體意見,即馬克思所謂「召喚過去的亡靈來為自己效力」而已。蓋猶「某甲」「某乙」之意,非真齊之桓公與其相管仲有此一段談話也。全書中所有人名、地名、國名、官名,均仿此。

  〔二〕 元材案:依上下文義推之,「乘馬」上當脫一「筴」字。下文「筴乘馬之數(shù)未盡也」句正承此而言。

  〔三〕 安井衡云:「國無儲蓄,在政令失宜?!箯埮寰]云:「《爾雅 釋詁》:『在,察也?!弧对铝睢纷ⅲ骸毫?,謂時禁也。』《王制》:『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無儲察令,重農(nóng)制用之要。」郭沫若云:「安井說非是。原文並無『失宜』字樣?!簢恢赋鞘醒?,『儲』猶言囤積。言城市之蓄賈或大夫之家不宜有所囤積,須在上之號令有以散之。唯此篇錯簡殊甚,『桓公問管子曰請問乘馬』,而『管子對曰國無儲在令』,頗覺答問不相銜接?!乖陌福捍恕竾棺旨础秶钇贰竾惺曛睢怪畤?,指封建國家而言。令即號令。《漢書 主父偃傳》引《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在令」「在出令」意義全同。本書著者對於號令實甚重視,認為號令乃所謂輕重之筴中最大要素之一。故「令」字在本書中,凡八十餘見。蓋「令有緩急,則物有輕重」(《國蓄》)。故從正面言之,「發(fā)號出令而一農(nóng)之事有二十金之筴」(《輕重甲》)。從反面言之,「為人君而不審其號令,則一國而有二君之正」(同上),「是君朝令一怒,布帛流越而之天下」(同上)。此蓋言國家必須有儲蓄。其所以無儲蓄者,乃由於號令之不當。故宜權(quán)度其號令之徐疾以補救之。下文即號令不當以致無儲之具體說明?;腹珕柦?jīng)濟計劃(請問筴乘馬),管子分三層答復(fù),即先言無計劃(亡策乘馬)而亂發(fā)號令以致無儲之害;次論經(jīng)濟計劃之最終目的,在於採用輕重之筴,使農(nóng)夫女工所有生產(chǎn)品皆歸入於統(tǒng)治者手中;最後論實現(xiàn)「力歸於上,功歸於府」之具體方法。針鋒相對,不得謂為「不相銜接」也。

  〔四〕 張佩綸云:「『量』當作『糧』?!墩f文》:『糧,穀食也?!谎赞r(nóng)夫終歲之穀食係於百畝,而百畝之收穫係乎春事二十五日之內(nèi)?!构粼疲骸浮阂晦r(nóng)』古本、劉本、朱本均作『二農(nóng)』,『二』蓋『上』之古字也。」元材案:量,數(shù)量也。壤,田地也?!睹献印×夯萃跗罚骸赴佼€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飢矣?!埂稘h書。食貨志》引李悝云:「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又引晁錯云:「今農(nóng)夫五口之家……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箍梢娨环虬佼€,乃中國古代歷史上之傳統(tǒng)說法?!渡街翑?shù)篇》云:「地量百畝,一夫之力也?!沽x與此同。二氏說非。

  〔五〕 何如璋云:「『春事』,春耕之事?!?br />
  〔六〕 元材案:日至者,依天文學謂日行赤道南北,冬至至極南,夏至至極北。故日至有二,一為夏至,二為冬至。夏至又謂之長至,冬至亦謂之短至?!抖Y 雜記》:孟獻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於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於祖?!埂妒琛吩疲骸刚拢苷陆ㄗ又乱?。日至,冬至日也。七月,周七月建午之月也。日至,夏至日也?!勾酥付痢?br />
  〔七〕 劉績云:「陽凍,地上也。陰凍,地下也?!关i飼彥博云:「『七十』下蓋脫『五』字。」安井衡、俞樾說同。元材案:添五字是。

  〔八〕 劉績云:「『秇』同『蓺』。別本作『種』。言七十日陰凍釋,蓺稷,若百日則過時不蓺矣。是蓺種惟在二十五日之內(nèi)?!箤O星衍云:「『秇』,古『蓺』字」。

  〔九〕 丁士涵云:「『耳』乃『畢』字誤。謂日至百日而不蓺稷,則春事二十五日全被曠廢也。」張佩綸云:「『耳也』之『也』疑衍」。于省吾云:「『耳』本應(yīng)作『弭』。弭彌古字通。彌,終也。此言春事二十五日之內(nèi)終也。」元材案:「耳」即《漢書 食貨志》「既聞耳矣」之「耳」。王先謙《補注》引沈欽韓曰:「耳者且止之辭?!褂忠軌鄄唬骸付苏Z助,猶云『既聞之矣』。」古籍中用「耳」字者甚多?!抖Y 祭統(tǒng)》:「夫銘者壹稱而上下皆得焉耳矣?!埂睹献印‰x婁篇》:「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挂蛔鳡枴!墩撜Z 雍也篇》:「女得人焉爾乎?」《孟子 滕文公篇》:「彼有取爾也。」義與耳同。諸說皆非。

  〔一0〕張佩綸云:「扶臺未聞?!稘h志》:瑯邪郡邞縣。豈以地名臺歟?」尹桐陽說同。章炳麟云:「扶蓋蒲之假借。如匍匐字或作蒲伏(左昭十三年傳),或作扶伏(左昭二十一年傳),是蒲扶通之證?!乖陌福焊鲿詿o齊桓公修建扶臺之記載,此亦著者假託之詞,以上各說皆失之。

  〔一一〕元材案:衢,《爾雅 釋宮》:「四達謂之衢。」《孫子 九地篇》:「四達者衢地也。」五衢一詞,本篇二見,《輕重丁篇》三見。謂四通八達之道路?!豆茏印≈亓钇吩疲骸腹柿钜怀?,示民邪途五衢?!褂帧尔}鐵論 力耕篇》云:「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臻,萬物之所殖者?!埂锻ㄓ衅吩疲骸妇游逯T侯俁之衢,跨街衝之路?!股w戰(zhàn)國、秦漢人常用語。此處指五方。五衢之眾,猶《禮記 王制》之言「五方之民」矣。

  〔一二〕元材案:「作」即《史記 平準書》「作者數(shù)萬人」之作。惟此處當動詞用,謂從事繇役。

  〔一三〕「君」,安井衡云:「古本作『若』?!乖陌福壕朔饨▏抑罡呓y(tǒng)治者,一切發(fā)號施令之權(quán)皆操於君。此論「國無儲在令」,仍以作君為是。

  〔一四〕「阻棄之地」,何如璋云:「五衢乃國中近郊之地。言君築臺,必役五衢之眾。過春不止,則五衢之地皆阻棄不耕矣?!乖陌福汉吾屪钘墳椴桓?,甚是。惟以五衢為國中近郊之地,亦未合。五衢即五方,五衢之內(nèi),猶東西南北中五方之內(nèi)也。張佩綸以「五衢之內(nèi)」當作「五鄉(xiāng)之內(nèi)」,許維遹以「阻讀如苴」,聞一多以「阻棄當為菹萊」,皆不可從。

  〔一五〕元材案:「起」即《山權(quán)數(shù)》「君請起十乘之使」之起。尹注:「起,發(fā)也?!辜瘁绨l(fā)之意。「繇」即《史記 高紀》「高祖常繇咸陽」之繇,《集解》應(yīng)劭曰:「繇,役也?!?br />
  〔一六〕何如璋云:「舉,謂發(fā)土也?!乖陌福骸覆慌e」,猶言不得耕種。上文云,「一農(nóng)之量壤百畝也?!构势鹨?、十、百、千人之繇即有百、千、萬、十萬畝之田不得耕種。此蓋就「過春不止,五衢阻棄」之意而申論之。

  〔一七〕元材案:「有」與「又」通。下文「有衡求幣焉」之「有」仿此。

  〔一八〕安井衡云:「失地謂不耕,失苗謂不蕓?!?br />
  〔一九〕元材案:「無止」二字,在本書中凡十四見。謂無有止境也。上言春繇之害,此言夏作秋繇層出不窮,其害更甚!故曰:「穀地數(shù)亡?!箶?shù)亡者,既亡之於春,又亡之於夏秋也。《乘馬數(shù)篇》云:「春夏秋冬不知時終始,作功起眾,立宮室臺榭,民失其本事。君不知其失諸春筴,又失諸夏秋之筴也?!沽x與此同。

  〔二0〕戴望云:「元本『於』作『其』?!?br />
  〔二一〕丁士涵云:「衡讀如橫。下同。」安井衡云:「衡,官名。周有川衡、林衡,齊以名稅斂之官,蓋取其平也。」龐樹典云:「衡,稅官也。山澤之官有虞衡,地官有林衡、川衡?!蹲髠鳌氛讯辏R侯疥一篇,有山林之木,衡鹿守之。與舟鮫、虞候、祈望,同為官守之名?!故粎?,兩衡字均逕改為橫。郭沫若云:「丁說是也。除正賦之外,又橫取附加稅。而,猶乃也?!乖陌福汉庾衷诒緯?,除《輕重戊》「衡山」之「衡」係地名,及《輕重乙》「以是與天子提衡爭秩於諸侯」之「衡」係與「珩」通者不計外,其餘二十一「衡」字則均從度量衡之衡演繹變化而來?!稘h書 律曆志》云:「權(quán)與物均而生衡?!勾藶楹庾种玖x。而在本書中,則引申而為平準之代名詞。《揆度篇》云:「故守四方之高下,國無游賈,貴賤相當,此謂國衡?!箍梢娝^衡者,其主要作用,乃在「守四方之高下,國無游賈,貴賤相當」。與《史記。平準書》所述:「大農(nóng)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則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躍,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準」者,內(nèi)容蓋完全相同。惟本書衡字,似比《史記》更推進一步。不僅消極的「守四方之高下」而已,而且又須積極的從事於「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之工作,以便收得「一可為十,十可為百」之大利。故《輕重乙篇》云:「衡無數(shù)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又云:「衡數(shù)不可調(diào),調(diào)則澄,澄則常,常則高下不貳,高下不貳,則萬物不可得而使固(用),故曰衡無數(shù)?!辜雌渥C也。此外各衡字,則多指平準政策之運用而言。如《國蓄篇》云:「衡絕則重見?!埂渡街翑?shù)篇》云:「人君操穀幣金衡而天下可定也?!埂兜財?shù)篇》云:「以巨橋之粟二十倍而衡黃金百萬,終歲無籍於民。」《輕重甲篇》云:「運金之重以衡萬物。」《輕重乙篇》云:「故君請重重而衡輕輕?!褂衷疲骸肝┣庵當?shù)為可耳?!故且病V链颂巸珊庾?,與《輕重乙篇》「衡謂寡人曰」及《輕重丁篇》「寡人多務(wù),令衡籍吾國之富商蓄賈稱貸家以利吾貧萌」之衡。則當作執(zhí)行「國衡」即平準政策之職官或機關(guān)講。安井氏及龐氏說最為近之。惟此處之衡,應(yīng)為漢官而非齊官。《史記 平準書》云:「初大農(nóng)管鹽鐵,官布多。置水衡,欲以主鹽鐵。及楊可告緡錢,上林財物眾,乃令水衡主上林?!埂稘h書 百官公卿表》云:「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有五丞。屬官有上林、均輸、御羞、禁圃、輯濯、鍾官、技巧、六廄、辨銅九官令丞。又衡官、水司空、都水、農(nóng)倉,又甘泉、上林、都水七官長丞皆屬焉。」可見此所謂衡者,非水衡都尉,即當為其屬官中之衡官。《鹽鐵論 禁耕篇》云:「縣官設(shè)衡立準,人從所欲?!股w即指此而言。丁、石、郭三氏說皆不可從。

  〔二二〕元材案:籍,征斂。籍而無止,猶言「賦斂無度」。

  〔二三〕安井衡云:「民食不足,出什五之息以貸於富者,故云『食什五之穀』也。云君已稅九,則齊時稅什四矣。蓋此篇戰(zhàn)國間學管氏者所作,因其所見立說,非桓公時實稅什四也?!箯埮寰]云:「『民食什五之穀』,當作『民食穀之十,則君已籍九?!谎允渚?,民無餘食也。」許維遹云:「九與什相對比,不當有伍字。下文云:『國穀之櫎一切什九』,亦以什九相對比。今本『伍』字蓋校者習見什伍連文而妄增之?!孤勔欢嘣疲骸浮何椤灰僧斪鳌阂弧?。君籍什之九,則民食什之一也?!构粼疲骸浮菏椤蛔植徽`?!稘h書 食貨志》引李悝云:『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為粟百五十石?!?,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為粟九十石?!皇敲袷骋殉^什五之數(shù)。但歲有豐歉,人有老弱,口有多少,李悝僅舉其平例,此亦約舉其成數(shù)而已。民所食僅及收入之半,而上除正稅外復(fù)賦籍其九,是民所食者遠不逮其收入十分之一也?!乖陌福好袷呈参逯Y,可作兩種解釋。《漢書 食貨志》引董仲舒云:「或耕豪民之田,見稅十五?!勾酥^佃農(nóng)須繳納其收穫十分之五於地主,作為地租,故所自食者僅為十分之五。此一義也。又同上書引王莽下令云:「漢氏減輕田租,三十而稅一。常有更賦,罷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實什稅五也?!勾酥^農(nóng)民於負擔封建國家賦稅之外,又須繳納地主田租,合而計之,實占其收穫什分之五。故所自食者亦只十分之五。此又一義也。此言穀失其時,而衡又籍而無止,人民所收穫者已有百分之五十為地主所掠奪以去,今又加上衡之所籍,是不啻人民收穫百分之九十,盡入於統(tǒng)治者階級之手中,故曰「則君已籍九矣」。諸氏說皆非。

  〔二四〕豬飼彥博云:「有、又同。衡、橫同?!购稳玷?、李哲明說同。元材案:「衡」即上文「君之衡籍而無止」之衡?!赣泻狻巩斪鳌负庥小??!赣小辜础赣帧?。幣即貨幣。謂衡對所籍之數(shù),又要求以貨幣繳納。豬飼氏說失之。

  〔二五〕元材案:「暴」即暴力。指人民不堪封建國家壓迫剝削之苦,起而以暴力相對抗。謂之「盜暴」者,乃作者污蔑之詞。《乘馬數(shù)篇》作「淫暴」,義與此同。

  〔二六〕元材案:「隨之以暴」之「暴」,與「此盜暴之所起」之「暴」意義不同。後者指人民不堪封建國家壓迫剝削之苦,起而以暴力相對抗。前者則謂封建國家利用其反動政權(quán),以暴力對人民加以鎮(zhèn)壓?!鸽S之以暴」,《揆度篇》及《輕重甲篇》均作「隨之以法」,《乘馬數(shù)篇》則作「君行律度焉」,「律度」即「法」。可見封建國家所謂之「法」,即暴力之代名詞,本書作者亦自承之矣。

  〔二七〕元材案:「內(nèi)戰(zhàn)」,謂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間均以暴力相對待,無異於國內(nèi)戰(zhàn)爭?!掇穸绕分^之「內(nèi)摲民」,《輕重甲篇》謂之「下艾民」,義與此同。解詳各該篇。

  桓公曰:「善哉!」

  筴乘馬〔一〕之數(shù)〔二〕求〔三〕盡也。彼王者不奪民時〔四〕,故五穀興豐〔五〕。五穀興豐,則士輕祿,民簡賞〔六〕。彼善為國者,使農(nóng)夫寒耕暑耘〔七〕,力歸於上,女勤於纖微而織歸於府者〔八〕,非怨民心傷民意,高下之筴,不得不然之理也〔九〕?!?/em>

  〔一〕 王念孫云:「『筴』上當有『管子曰』三字」。戴望云:「『善哉』下當有脫文?!汗k乘馬之數(shù)』云云,是管子語?!?br />
  〔二〕 元材案:「數(shù)」字在本書各篇中凡一百三十七見。除《乘馬數(shù)篇》「君不知其失諸春筴,又失諸夏秋之筴數(shù)也」之「數(shù)」,是注文誤入者不計外,有作自然之理講者,如「民無〈米亶〉賣子者數(shù)也」(《巨(筴)乘馬》)之類是也。有作數(shù)量講者,如「萬乘之國人數(shù)開口千萬也」、「鐵官之數(shù)」(《海王》)、「而囷窌之數(shù)皆見於君矣」(《輕重乙》)之類是也。有作計算講者,如「阨之準數(shù)一上十,豐之筴數(shù)十去九」(《山權(quán)數(shù)》),「以冬至日始數(shù)四十六日冬盡而春始」(《輕重己》)之類是也。又有作頻字或?qū)易种v者,如「數(shù)欺諸侯者無權(quán)與」(《輕重甲》)之類是也。其餘則皆本書所習用之專門術(shù)語。此又可以分為下列三類:

 ?。ㄒ唬┠硵?shù)之類──如「乘馬數(shù)」(《乘馬數(shù)》)、「至數(shù)」(《事語》、《山至數(shù)》)、「軌數(shù)」(《山國軌》)、「權(quán)數(shù)」、「教數(shù)」、「貢數(shù)」(《山權(quán)數(shù)》)、「會數(shù)」、「縣數(shù)」(《山至數(shù)》)、「地數(shù)」(《地數(shù)》)、「王數(shù)」(《國準》)、《輕重丁》)、「壤數(shù)」(《輕重乙》)、「衡數(shù)」(《輕重乙》、《輕重丁》)、「繆數(shù)」(《輕重丁》)是。

 ?。ǘ┠橙酥當?shù)之類──如「泰奢之數(shù)」(《事語《)、「武王之數(shù)」(《地數(shù)》)、「堯舜之數(shù)」(《揆度》)、「神農(nóng)之數(shù)」(《揆度》)、「五家之數(shù)」(《國準》)是。

 ?。ㄈ┠呈轮當?shù)之類──如「筴乘馬之數(shù)」(《巨(筴)乘馬》、《乘馬數(shù)》)、「乘馬之數(shù)」(《乘馬數(shù)》)、「定壤之數(shù)」(《事語》)、「人用之數(shù)」(《海王》)、「四壤之數(shù)」(《山國軌《)、「行三權(quán)之數(shù)」、「守三權(quán)之數(shù)」、「廣狹之數(shù)」、「權(quán)柄之數(shù)」、「使君不迷妄之數(shù)」(以上均《山權(quán)數(shù)》)、「輕重之數(shù)」(《山權(quán)數(shù)》、《揆度》、《輕重甲》、《輕重乙》)、「行幣乘馬之數(shù)」、「守天下之數(shù)」、「準時五勢之數(shù)」(《山至數(shù)》)、「得失之數(shù)」(《山權(quán)數(shù)》、《地數(shù)》)、「貴糶之數(shù)」、「準衡之數(shù)」(《地數(shù)》)、「大準之數(shù)」、「財餘以滿不足之數(shù)」、「五官之數(shù)」、「國筴之數(shù)」、「亡國之數(shù)」(以上均《揆度》)、「為國之數(shù)」(《輕重甲《)、「曲衡之數(shù)」、「輕重高下之數(shù)」(《輕重乙》)、「九九之數(shù)」(《輕重戊》)是。

  在以上三類「數(shù)」字之中,有作「筴」字講者,如「權(quán)數(shù)」一作「權(quán)筴」(《山權(quán)數(shù)》),「地數(shù)」(《地數(shù)》)一作「壤筴」(《揆度》),「通於高下輕重之數(shù)」(《輕重乙》)一作「通於高下徐疾之筴」(《地數(shù)》)是也。有作「道」字講者,如「寡人欲西朝天子而賀獻不足,為此有數(shù)乎」(《輕重丁》)而在下文則作「天子之養(yǎng)不足,號令賦於天下,則不信諸侯,為此有道乎」(同上)是也。亦有作「法」字講者,如《揆度篇》「神農(nóng)之數(shù)」,《淮南 齊俗篇》則作「神農(nóng)之法」是也。至各個「數(shù)」字之具體解釋,當依各該字所在篇中上下文文義以為決定,茲不先贅。此處「筴乘馬之數(shù)」及「得筴乘馬之數(shù)」之「數(shù)」字,則當作「筴」字或「法」字講。筴即「計筴」,法即「法術(shù)」或「辦法」?!腹k乘馬之數(shù)」猶《史記 黥布傳》滕公之言「籌策之計」矣。

  〔三〕 安井衡云:「『求』當為『未』字之誤?!箯埮寰]云:「此上管子未言筴乘馬,而桓公忽求盡筴乘馬之數(shù),而後乃言何謂筴乘馬之數(shù),錯脫顯然?!构粼疲骸缸浴夯腹簧圃铡灰韵轮痢焊呦轮k不得不然之理也』八十四字(『管子曰』三字在內(nèi)),當在本篇之末,承接『此有虞氏之筴乘馬也』,錯簡於此。蓋下文始言『筴乘馬之數(shù)』,此突言『筴乘馬之數(shù)未盡也』,於文失序?!乖陌福喊簿f是也。張、郭兩氏說皆非。上文桓公問「請問筴乘馬」,管子答以無筴乘馬之害。及桓公稱善之後,管子又答以以上所言,還未盡筴乘馬之能事。故下文即備陳盡其能事之具體進行方法。層次分明,上下銜接,謂為「失序」,殆不然矣。

  〔四〕 郭沫若云:「『王者』,十行無注古本作『三者』,蓋指上文春、夏、秋三時而言也。」元材案:「王者」一詞,在本書中凡九見,或指天下一統(tǒng)之國君而言,《輕重甲篇》云:「事至而不妄,故可以立為天下王?!褂帧秶鴾省纺恕遁p重戊》皆有「黃帝之王」、「有虞之王」、「夏人之王」、「殷人之王」、「周人之王」語,可證?;蛑概c「霸者」及「殘國亡家」相對之「明主」而言,《山至數(shù)篇》所謂「故王者藏於民,霸者藏於大夫,殘國亡家藏於篋」是也。此處王者亦指所謂「明主」而言。郭氏以訛傳訛,殊不可從?!覆粖Z民時」,即《孟子 梁惠王篇》「不違農(nóng)時」之意,承上文「穀失於時」而言。

  〔五〕 戴望云:「『興豐』二字不詞?!号d』乃『與』字之誤?!号c』讀為舉。舉,皆也。後人不知『與』字之義,妄改為興耳?!渡綑?quán)數(shù)篇》『萬物興豐』,與此同誤?!乖陌福骸概d豐」二字又分見《山權(quán)數(shù)篇》及《地數(shù)篇》?!秴问洗呵铩彆r篇》云:「及時之稼興?!垢咦ⅲ骸概d,昌也?!褂帧对姟⌒⊙拧吩疲骸柑毂6枺阅慌d。」《箋》:「興,盛也?!埂缎⊙拧酚衷疲骸冈诒素S草。」《傳》:「豐,茂也?!古d豐複詞,即昌大茂盛之意。《輕重乙篇》云:「其五穀豐滿而不能理也?!够蜃鳌概d豐」,或作「豐滿」,其義一也。戴說失之。

  〔六〕 元材案:士指戰(zhàn)士。輕,輕視。簡,《呂氏春秋 驕恣篇》高注:「賤也?!馆p、簡皆不以為重之意。此與《山權(quán)數(shù)篇》「則民簡其親而輕其過」,皆以簡、輕為對文,句法相同。

  〔七〕 孫星衍云:「《藝文類聚》五、《太平御覽》二十四引,『暑』俱作『熱』。」元材案:《事語篇》亦作「暑」。

  〔八〕 王念孫云:「『女勤於纖微而織歸於府』,當依《事語篇》作『女勤於緝績徽織而功歸於府?!辉究椪鞴??!汗w於府』與『力歸於上』對文。今本脫『緝織功』三字。『徽』誤作『微』,又衍『纖』『而』二字。」元材案:本書各篇同文而異字之處甚多,此殆由於各篇作者不是一人所致,似不必據(jù)彼改此?!尔}鐵論 力耕篇》云:「汝漢之金,纖微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羌胡之寶也?!褂帧锻ㄓ衅吩疲骸附袷浪赘傡兑遥畼O纖微,工極技巧?!褂帧稘h書 張安世傳》:「內(nèi)治產(chǎn)業(yè),累積纖微?!谷粍t「纖微」一詞,固漢人之常用語矣??椉础渡絿墶贰概暱棽怪棥!墩f文》「織,布帛之總稱?!辜磁どa(chǎn)品。「府」即《山至數(shù)篇》「府無藏財」之府。《曲禮》「在府言府」注:「謂寶藏財賄之處?!狗舱曝攷胖俳栽桓纭吨芄佟贰竷?nèi)府」、「外府」、「泉府」,及秦漢時代之少府,皆是。

  〔九〕 元材案:「高下」二字,本書凡二十四見,皆指四時或四方之物價而言?!父呦轮k」,則指封建國家之物價政策即所謂「輕重之筴」而言。張佩綸云:「此即『不違農(nóng)時,穀不可勝食』之意。乃以為高下之筴,實乖經(jīng)義。」今案本書作者,在各篇中,雖襲用古書中語意甚多,然此種襲用之語意,一至本書之中,其含義即與原書不同。不僅對於所謂「經(jīng)義」者如此,即對於其它諸子百家甚至《管子》其它各篇,亦無不如此。然則「乖於經(jīng)義」,正是本書之惟一特色。若處處要求與所謂「經(jīng)義」者相合,便不足以通輕重篇之微言大義矣。故「不奪民時」,雖出於《孟子》,然其實則與《孟子》之專以穀不可勝食為目的者大異其趣。此蓋申言上文「未盡」之意,謂僅僅作到「不奪民時」,而無筴以守之,則五穀興豐之結(jié)果,必將引起士民輕祿簡賞之心,反非封建國家之本意,不唯無益而且有害。此與《地數(shù)篇》所謂「夫本富而財物眾,不能守,則稅於天下。五穀興豐,吾賤而天下貴,則稅於天下。然則吾民常為天下虜矣」及《輕重乙篇》所謂:「昔者紀氏之國強本節(jié)用者,其五穀豐滿而不能理也,四流而歸於天下。若是則紀氏其強本節(jié)用,適足以使其民穀盡而不能理,為天下虜。是以其國亡而身無所處。」所持論點蓋全相同。故善為國者,於不奪民時之後,應(yīng)立即運用所謂高下之筴,使農(nóng)夫女工在不奪民時的條件之下,所有由耕織而得之生產(chǎn)品,均不得不大部分落入封建國家府庫之中,而毋令其流散於外。然後方盡所謂筴乘馬之數(shù)之能事。換言之,即封建國家之所以要不奪民時,并非以造成「士輕祿,民簡賞」之自由景象為目的,而實以培養(yǎng)稅源,使「田野充而民財足,民財足,則君賦斂焉不窮」(《揆度篇》語),以便造成一切人力皆為封建國家而工作為目的也。此處「不得不然」四字,亦宜注意。不得不然者,謂人民在封建國家實行高下之筴即物價政策之下,雖欲不使其「力歸於上」「功歸於府」而不可得也。《山至數(shù)篇》云「彼善為國者,不曰使之,使不得不使。不曰用之,使不得不用?!埂掇穸绕吩疲骸腹噬茷樘煜抡?,毋曰使之,使不得不使。毋曰用之,使不得不用?!沽x與此同。

  桓公曰:「為之奈何?」

  管子曰:「虞國〔一〕得筴乘馬之數(shù)矣?!?br />
  桓公曰:「何謂筴乘馬之數(shù)?」

  管子曰:「百畝之夫〔二〕:『予之筴〔三〕,率二十七〔四〕日為子之春事。資子之幣〔五〕。』春秋〔六〕,子穀大登〔七〕,國穀〔八〕之重〔九〕去分〔一0〕。謂農(nóng)夫曰:『幣之在子者以為穀而廩〔一一〕之州里〔一二〕?!粐Y之分在上〔一三〕,國穀之重再十倍〔一四〕。謂遠近之縣里邑百官〔一五〕;『皆當奉器械備〔一六〕?!辉唬骸簢鵁o幣,以穀準幣〔一七〕。』國穀之櫎〔一八〕,一切什九〔一九〕。還穀而應(yīng)穀,國器皆資〔二0〕,無籍於民〔二一〕。──此有虞之筴乘馬也?!?/em>

  〔一〕 龐樹典云:「虞國,虞叔之國,後為晉所滅者也。在春秋之前,虞國盛時,必有善政,為管子所取法。逮其亡也,宮之奇、百里奚尚為鄰國所畏忌。而百里奚入秦,穆公用之以興。虞國之法,亦必有為秦所用者。是以商鞅襲之,以耕戰(zhàn)霸。知筴乘馬之數(shù)為得矣?!乖陌福捍苏f甚荒謬。下文云:「此有虞之筴乘馬也?!辜仍弧赣杏荨?,則非春秋之虞可知。此「虞國」及「有虞」,蓋亦作者任意假託之詞。然亦實為一定政治背景下之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肌稘h書 王莽傳》載:始建國元年「王莽曰:『惟王氏,虞帝之後也,出自帝嚳。於是封媯昌為始睦侯,奉虞帝後?!挥衷唬骸赣枨霸跀z時,始建郊宮,定祧廟,立社稷……以著黃、虞之烈焉。自黃帝至於濟南伯王而祖世氏姓有五矣。黃帝二十五子,分賜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媯,在周曰陳,在齊曰田,在濟南曰王。予伏念皇初袓考黃帝,皇始祖考虞帝,以宗祀於明堂,宜序於祖宗之親廟?!?、媯、陳、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黃、虞苗裔,予之同族也?!挥衷唬骸河柚适甲婵加莸?,受嬗於唐?!挥衷唬骸焊矣蟹蔷锫}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禦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又始建國四年,復(fù)下書曰:「伏念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終文祖……?!褂值鼗试晗聲唬骸赣柚食踝婵键S帝定天下?!褂衷唬骸妇艔R:一曰黃帝太初祖廟,二曰帝虞始祖昭廟?!褂帧对髠鳌罚骸缚荚屎?,王莽之姑也。莽自謂黃帝之後。其自本曰:『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媯汭,以媯為姓。至周武王,封舜後媯滿於陳,是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齊。齊桓公以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齊國,三世稱王。至王建,為秦所滅。項羽起,封建孫安為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弧褂纱丝梢娡趺c黃、虞二帝關(guān)係之密切。故班固云:「而莽晏然自以為黃、虞復(fù)出也?!菇裼^本書,開宗明義第一章,即提出有虞為所謂筴乘馬之創(chuàng)立者?!兜財?shù)篇》則以黃帝為「陶天下為一家」之典型。在《揆度》、《國準》、《輕重戊》,或以黃帝、堯、舜並稱,或以黃帝、有虞並稱。皆與一般敘述古代帝王世系者不同。其必為作者受王莽宣傳祖德之影響有以使然甚明。此本書之成不得在王莽篡漢以前之一證也。

  〔二〕 元材案:「百畝之夫」上脫「謂」字。

  〔三〕 元材案:「予」當作「子」,與下文四「子」字皆為稱農(nóng)夫之詞。筴,計也。「子之筴率二十七日為子之春事」,即今俗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年之計在於春」之意。

  〔四〕 王引之云:「『七』當為『五』,上文『春事二十五日之內(nèi)』是也。古『五』字作『〤』,與七相似,故『五』訛為『七』?!?br />
  〔五〕 元材案:資者貸也?!纲Y子之幣」,謂以貨幣借貸之於農(nóng)夫,猶今人之言農(nóng)業(yè)貸款矣。

  〔六〕 王念孫云:「春秋當為泰秋。」安井衡說同。元材案:泰與大通,與孟義近?!渡絿墶酚小柑┐?、泰夏、泰秋、泰冬」。《山至數(shù)》有「泰春、泰夏、泰秋」?!遁p重丁》作「孟春、大夏、大秋、大冬」,是其證?!锻ǖ洹∈池洝肥渡絿壠纷⒃疲骸柑?,當也?!菇癖尽渡絿壠窡o此注。

  〔七〕 元材案:《漢書 文紀》:「歲一不登。」顏師古注云:「登,成也?!褂帧对鲰崱罚骸傅?,熟也?!?br />
  〔八〕 元材案:國穀二字,在本書中,明見二十四,暗見二。而以《山至數(shù)篇》及《地數(shù)篇》所言,意義最為明顯?!渡街翑?shù)》云:「彼諸侯之穀十,使吾國穀二十,則諸侯穀歸於吾國矣。諸侯穀二十,吾國穀十,則吾國穀歸於諸侯矣?!褂衷唬骸腹蕠Y倍重,故諸侯之穀至也?!褂衷唬骸干教幹畤?,常操(國)穀參分之一。汜下多水之國,常操國穀三分之一。水泉之所傷,水泆之國,常操(國穀)十分之三。漏壤之國,謹下諸侯之五穀?!埂兜財?shù)篇》云:「而國穀二十倍,巨橋之粟亦二十倍?!骨罢咭試Y與諸侯之穀對言,後者以國穀與封建國家所有巨橋之粟對言??芍^國穀者,既不是諸侯之穀,又非封建國家所有之穀,乃指國境以內(nèi)所有之穀(包括封建國家及民間所有之穀)而言?!遁p重甲篇》作「國粟」,義與此同。其他「國器」(《巨(筴)乘馬》、《山至數(shù)》)、「國銅」(《山權(quán)數(shù)》)、「國幣」(《山至數(shù)》)、「國財」(《山至數(shù)》、《地數(shù)》),皆仿此。

  〔九〕 元材案:重主要表現(xiàn)在貨物缺乏,價格昂貴,引起人們之重視等方面。

  〔一0〕安井衡云:「分,半也。去分,滅半也?!购稳玷霸疲骸阜?,半也。言穀之重價減其半也。」元材案:分字在本書,凡四十五見(計《巨(筴)乘馬》二見,《乘馬數(shù)》四見,《海王》一見,《山權(quán)數(shù)》六見,《山至數(shù)》十六見,《地數(shù)》一見,《揆度》四見,《輕重甲》六見,《輕重乙》二見,《輕重丁》三見)。共可分為二大類。即第一,分字上附有數(shù)目字者為一類。如十分、五分、四分、三分、二分、一分是。此類分字除《揆度篇》「然則國財之一分在賈人,……賈人出其財物,國幣之少分廩於賈人」,兩分字,因「一分」與「少分」對言,應(yīng)作「半」字講外,其餘各分字之意義自明,無庸贅釋。第二,分字之上無數(shù)目字者為一類。如:

  一、國穀之重去分。二、國穀之分在上。(以上《巨(筴)乘馬》)三、霸國守分上分下,游於分之間而用足。(《乘馬數(shù)》)四、升加分彊,釜五十也。(《海王》)五、大豐則藏分,阨亦藏分。六、阨所以益也,何以藏分?(以上《山權(quán)數(shù)》)七、穀價去上歲之分。八、幣輕,穀重上分。九、以國幣之分復(fù)布百姓。(以上《山至數(shù)》)十、升加分耗而釜五十。(《地數(shù)》)十一、輕重之分使然也。十二、皮幹筋角之徵去分,民之籍去分。十三、萬物之價輕去其分。十四、絓絲之籍去分而斂。(以上《輕重甲》)十五、分有四時。(《輕重乙》)以上十五條,依上下文義細繹之,除(十一)與(十五)兩條分字讀如糞字,應(yīng)屬於另一性質(zhì),與吾人之討論無關(guān)外,其餘之十三條,凡十六字,似又可分為兩小類,即第一,分字下附有名詞者為一類。如(四)(十)兩條是。第二,分字下無名詞,而獨立使用者為一類。如(一)(二)(三)(五)(六)(七)(八)(九)(十二)(十三)(十四)等條是。第一小類之兩分字,均應(yīng)作半字講。尹注云:「分彊,半彊也」是也。彊即鏹,耗即毫,均指錢言。分彊分耗,謂半錢也。鹽百升而釜。升加半錢,故曰釜五十。若不作半字講,便不得云釜五十矣。第二小類之各分字,則一律作未定數(shù)講,蓋即若干分之意。即如本篇下文「國穀之分在上」一語,在其他各篇中,或曰:「國穀三分,二分在上。」(《山至數(shù)》)或曰:「上歲之二分在下,下歲之二分在上,則二歲者四分在上?!梗ㄍ希┗蛟弧覆賴Y三分之一」,或曰「操十分之三」,或曰「操十分之二」。(同上)此實因地之肥墝,時之兇豐有所不同,故所操之數(shù)亦不能一致。故不得不以未定數(shù)表示之也。然則國穀之重去分者,猶言穀價減落若干分之意矣。二氏說皆失之。

  〔一一〕元材案:廩,倉廩。此處作動詞用,謂以倉廩儲藏之也。

  〔一二〕元材案:州里二字之內(nèi)容各書所言不同?!豆茏印《鹊仄吩疲骸钢菡咧^之術(shù),不滿術(shù)者謂之里。故百家為里,里十為術(shù),術(shù)十為州?!故前偌覟槔铮f家為州也。《周禮 地官 遂人》云:「五家為鄰,五鄰為里?!故嵌寮覟槔镆病!讹L俗通》云:「五家為軌,十軌為里。里者止也,五十家共居止也?!故俏迨覟槔镆病S帧吨芏Y 地官》云:「五黨為州」注:「州,二千五百家?!埂墩撜Z 衛(wèi)靈公篇》:「雖州里行乎哉!」朱注:「二千五百家為州?!故嵌灏偌覟橹菀?。此處州里指基層行政機構(gòu)。

  〔一三〕龐樹典云:「上即《山國軌篇》『穀為上,幣為下』之上。上下猶今言市價高低,與貴賤同義而小有別。蓋貴賤之中,更有貴賤,是謂上下。例如金值貴於銀,銀值貴於銅。此一定之貴賤也。而金銀銅之價,又自有其一時之貴賤。此無定之上下也。在上猶今市語所謂看高抬高,疑與『在令』同義。蓋隸於國穀之分者,其價可以令定之。故曰『國穀之分在上』?!乖陌?,此說之誤點有二:以國穀為即國家所有之穀。既為國家所有,故其價可以由國家用命令決定之。一也。以「在上、在下」與「為上、為下」混為一談。二也。第一點之誤,上文已詳辨之。第二點所關(guān)尤大。蓋「在上在下」與「為上為下」雖只一字之差,而兩者所含意義則迥然不同?!冈谏稀怪干稀古c「在下」之「下」乃分,指封建國家與人民而言?!笧樯稀怪干稀古c「為下」之「下」,則分指物價之高低而言。故「在上」「在下」云者,謂某物退出流通界而由封建國家加以儲藏,某物則在民間流通。「為上」「為下」云者,則謂某物之價進佔上風,某物之價退居下風。猶上海人之言看漲看跌矣?!笧樯稀埂渡街翑?shù)篇》又作「為君」。如云「穀為君,幣為下?!咕瓷弦?。

  〔一四〕元材案:「國穀之重再十倍?!乖僬撸??!掇穸绕吩疲骸甘略倨浔?,民無〈米亶〉者賣其子。三其本若為食。四其本則鄉(xiāng)里給。五其本則遠近通。然後死得葬矣。事不能再其本,而上之求焉無止?!埂遁p重甲篇》與此略同。又《揆度篇》引神農(nóng)之數(shù)曰:「一穀不登,減一穀,穀之法什倍。二穀不登,減二穀,穀之法再什倍?!箍梢娫偈脖墩撸炊吨??!妒酚洝∑綔蕰吩疲骸胳妒呛胙蛸n爵左庶長,黃金再百斤焉?!埂稘h書 食貨志》作「賜黃金者再百焉」。顏師古注云:「凡再賜百金?!挂嗍且栽贋槎?。此蓋對上文「國穀之重去分」而言。謂穀在民間之時,因散而輕,因多而賤。今為國家所廩,流通於市場者少,聚則重,寡則貴,故其價可漲至二十倍也。安井衡以「秋成前穀貴,至此復(fù)貴,故曰再」,何如璋以「『十』當作『一』,言其價重一倍也,十則大懸殊矣」,張佩綸以「『再十倍』當作『稱十倍』,即《山國軌》『穀坐長而十倍』」,均失之。

  〔一五〕元材案:「官」為「工」之借字。百官即百工。《尚書 堯典》:「允釐百工」,《史記 五帝本紀》作「信飭百官」,即其證。

  〔一六〕元材案:奉即《山至數(shù)篇》「械器不奉」之奉。《漢書 食貨志》顏師古注:「奉,謂供事也?!蛊餍导孓r(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及兵器而言。備即《鹽鐵論 本議篇》「工所以備器械」、「器械不備」與《通有篇》「器械之備」之備。謂器械乃國家必需之物,皆當由百工供奉備用。豬飼彥博以「械字疑衍」,許維遹以「備字疑衍」者皆非。

  〔一七〕元材案:「以穀準幣」一語,又兩見《山國軌篇》?!竾鵁o幣,以穀準幣」者,謂國家所有之幣,前已借之於民,故庫藏空虛,不得不以穀代之。實則欲以「一切什九」之穀直時而櫎其器械,非真無幣也?!渡絿壠肥諗颗暱棽叭f物與梁渭陽瑣之牛馬,亦皆用此方法。

  〔一八〕朱長春云:「今吳方言謂計大略曰櫎。」段玉裁云:「櫎即桄字也。古曠切?!拱簿庠疲骸浮秶睢窓ぷ址踩?。詳玩文意,皆謂時價,即漢儒所謂月平也。蓋櫎與橫通,橫與衡通。衡,平也。輾轉(zhuǎn)相訓。櫎有平義,時價一定無高低,故謂時價為櫎耳?!购稳玷霸疲骸笝ふ呶飪r之限?!俄崟罚簷づc橫同。橫即衡也。」尹桐陽改櫎為橫,石一參、黃鞏則皆逕改為衡。梁啟超云:「按《說文》櫎字下云:『所以庋器也?!焕钌啤段倪x 注》云:『櫎者門窗廡之通名。』然則櫎也者,物之所憑藉也,又物之所以資之流通者也。今世經(jīng)濟學上之術(shù)語所謂金融者即此物也。」于省吾云:「安井說是也。《國蓄》『而財之櫎可得而平也』?!渡絿墶贰簷ぁ蛔謹?shù)見,櫎並應(yīng)讀作衡。段玉裁謂櫎即桄字,於義未符?!乖S維遹云:「《說文 木部》:『櫎,所以幾器。』幾器猶庋藏之器。引申為量名。而本書由量名變?yōu)榉Y價之名?!渡街翑?shù)篇》、《山國軌篇》以『市櫎』連文。市櫎即市價也。又以『鄉(xiāng)櫎』『市準』相對。櫎與準,類相從也。至云『鄉(xiāng)穀之櫎若干,請以穀視市櫎而庚子牛馬』,則櫎為穀價明矣。此云『國穀之櫎一切什九』,意謂國穀之價值,一律上取什分之九。即《山國軌篇》所云『環(huán)穀而應(yīng)假幣,國幣之九在上,一在下』也。」聞一多云:「許說『櫎』為穀價名,至確。然竊疑『櫎』之為穀價,與凡穀之價不同?!墩f文》:『榷,水榷,橫木所以渡也?!弧痘茨献印】姺Q篇》高注:『獨梁,一木之水榷也。』引申為榷筦之榷。《漢書 武帝紀》:『初榷酒酤?!豁f昭注曰:『以木渡水曰榷。謂禁民酤釀,獨官開置,如道路設(shè)木為榷,獨取利也?!弧盾嚽飩鳌罚骸鹤砸詾閲遗d榷筦之利?!粠煿抛⒃唬骸喝吨^專其利使入官也?!皇侨都唇袼^政府專賣。榷櫎聲義俱近。櫎本訓橫木,而櫎與橫通,故榷一曰櫎。管書言櫎,蓋謂政府專賣穀類之價格也?!乖陌福郝?wù)f以櫎為政府專賣穀類之價,其說最精。惟疑櫎即榷字之借,則有未必??急緯哐越?jīng)濟,多以含有管制或獨占意義之字為術(shù)語。如《國蓄篇》:「為籠以守民」之「籠」字;《乘馬數(shù)篇》「章四時,守諸開闔」及《輕重甲篇》「君章之以物則物重,不章以物則物輕」之「章」字;《山至數(shù)篇》「行欄牢之筴」之「欄牢」字,即其明證。此等術(shù)語,漢人最喜用之,亦惟漢人始能用之?;\之初義,本為鳥檻?!肚f子 庚桑楚篇》始抽象用之,初則云:「以天下為籠,則雀無可逃?!勾蝿t云:「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然猶不過謂以其所好籠之而已。至漢武帝用張湯、桑弘羊主計政,乃特取「籠」字為一切統(tǒng)制經(jīng)濟之專門名詞。故《漢書 張湯傳》云:「湯承上指,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埂妒酚洝∑綔蕰吩疲骸复筠r(nóng)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埂尔}鐵論 本議篇》大夫云:「開委府於京以籠貨物。」《禁耕篇》大夫云:「異時鹽鐵未籠。」文學云:「縣官籠而一之?!褂帧遁p重篇》御史云:「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诡亷煿拧稘h書》注云「籠羅其事,皆令利入官。」此籠字之義也。章即鄣,本有二義。一為河防?!抖Y 祭法》:「鯀鄣洪水而殛死?!埂豆茏印×⒄罚骸笢蠟^不遂於隘,鄣水不安其藏?!褂衷唬骸竿蠟^,修鄣防,安水藏?!故且病6檫叿?。《漢書 張湯傳》:「居一鄣。」顏師古注云:「鄣謂塞上要險之處,別築一城,因置吏士而為鄣蔽,以捍寇也?!故且?。至漢人言經(jīng)濟,則亦取「鄣」字為利權(quán)獨占之代名詞?!尔}鐵論 錯幣篇》所謂「吳王擅鄣海澤」,《園池篇》所謂:「公家有鄣假之名?!辜雌淅印4苏伦种x也。至「欄牢」二字,本為閑養(yǎng)牛馬之圈?!蛾套哟呵铩罚骸妇qR老於欄牢?!埂稘h書 王莽傳》:「與牛馬同蘭?!埂墩f文》:「牢,閉養(yǎng)牛馬圈也。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匝也?!埂尔}鐵論 後刑篇》云:「是猶開其欄牢?!故且病H簧袩o經(jīng)濟學上之意義。至本書始以之與「籠」字及「章」字,同被用為經(jīng)濟學上之重要術(shù)語。此欄牢二字之義也。此外為漢人所習用而為本書所未及者尚有二字。一曰徼。《史記 平準書》云:「通輕重之權(quán),徼山海之業(yè)?!贯枵?,邊徼也。以木柵為蠻夷界也。又訓遮。其意義蓋與「章」字略同。二曰榷。其意義,上引聞氏說已言之甚詳。顏師古又云:「榷者,步渡橋。《爾雅》謂之『石矼』,今之『略約』是也。禁閉其事,總利入官,而下無由以得,有若渡水之榷,因立名焉?!挂陨现T術(shù)語之造成,或則取譬於鳥獸之牢籠,或則借喻於邊防之徼鄣,或則立名於渡水之榷木,凡皆以說明「國利之必歸於君」與「塞民之(養(yǎng))【羨】,阨其利途」之不可或弛而已。本書既有無數(shù)證據(jù)證明為漢人所作,而書中所言又皆屬於財政經(jīng)濟之管制與獨占問題。以此例彼,則此「櫎」字,自亦當依《廣韻》訓為「兵欄」,方可得其旨趣。其取義之由,蓋與「徼」字「章」字相同。計本書中「櫎」字凡九見。茲記之於左:

 ?。眹Y之櫎一切什九。(本篇)2而財之櫎可得而平也。(《國蓄》)3某鄉(xiāng)女勝者事終歲績,其功業(yè)若干。以功業(yè)直時而櫎之。終歲,人己衣被之後,餘衣若干。4鄉(xiāng)穀之櫎苦干。5女貢織帛茍合於國奉者皆置而券之。以鄉(xiāng)櫎市準曰:上無幣,有穀,以穀準幣。6民鄰縣四面皆櫎,穀坐長而十倍。7府官以市櫎出萬物,隆而止。8請以穀視市櫎而庚子。(以上《山國軌》)9泰夏賦穀以市櫎。(《山至數(shù)》)據(jù)此,則櫎字實有二用。即第一,作動詞用,如(3)(6)兩條是也。第二,作名詞用,如(1)(2)(4)(5)(7)(8)(9)等條是也。此與籠、徼、榷等字之亦有二用者正同。其作名詞用者,有時指穀價而言,如(1)(4)(8)(9)等條是也。有時指女工生產(chǎn)品之價而言,如(3)(5)兩條是也。有時又泛指一切財物之價而言,如(2)(7)兩條是也。許、聞二氏謂為專指穀價者,未免失之太狹。惟此等物價,不僅非出於自然,而實為政府實施輕重之筴之後而始產(chǎn)生者,而且又有「鄉(xiāng)櫎」「市櫎」之區(qū)別。其性質(zhì)略同於王莽之「市平」。其作動詞用者,則含有「軌據(jù)」即「以數(shù)制之」之意。例如「鄰縣四面皆櫎,穀坐長而十倍」,與下文「百都百縣軌據(jù),穀坐長而十倍」,句法即完全相同?!杆拿娼詸ぁ拐?,謂四方之穀,皆由國家以軌數(shù)據(jù)而守之,有如兵欄之約束其士卒者然?!渡綑?quán)數(shù)篇》所謂「置四限,高下令之徐疾,敺屏萬物,守之以筴」,即此意也。

  〔一九〕郭沫若云:「『一切什九』,殊為不詞。疑是『一均什斗』之誤。均、切,斗、九,篆文形極近似?!壕患贋椤衡x』也?!缎】锲吩疲骸盒∽锶胍越疴x,分宥薄罪,入以半鈞?!灰ⅰ喝鹪烩x』。三十金當即三十錢。李悝云:『石三十(錢)』(見《漢書 食貨志》),則齊魏穀價適相當也?!褂衷疲骸赴垂軙兴苑Y價頗不一致?!秶钇吩疲骸褐袣q之穀,糶石十錢?!弧遁p重甲篇》『粟賈釜四十?!挥帧遁p重丁篇》『齊西之粟釜百泉,則鏂二十也,齊東之粟釜十泉,則鏂二泉也?!灰例R舊制,釜為六斗四升,鏂為一斗六升。依田氏新制,釜為一石二斗五升,鏂為二斗五升。三者相差均頗懸絕。此言『一鈞什斗』,蓋由作者作如此假設(shè)而已?!乖陌福捍苏f可商?!敢磺小挂辉~,乃秦漢人常用語。《史記 李斯傳》「請一切逐客」?!敦浿硞鳌罚骸敢晕湟磺校梦某种?。」又《鹽鐵論 復(fù)古篇》:「扇水都尉所言,當時之利權(quán),一切之術(shù)也。不可以久行而傳世?!埂稘h書 平紀》:「吏在伍二百石以上,一切滿秩如真?!埂敦曈韨鳌罚骸赣枚炔蛔?,乃行一切之變。」《匈奴傳》:「恐議者不深慮其終始,欲以一切省繇戍?!箘⑾颉稇?zhàn)國策序》:「戰(zhàn)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jù)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quán),雖不可以臨教化,兵革救急之術(shù)也?!诡亷煿抛ⅰ镀郊o》云:「一切者,權(quán)時之事,非經(jīng)常也。猶如以刀切物,茍取整齊,不顧長短縱橫,故言一切。」「什九」者,十分之九也?!渡絿壠吩疲骸阜Y一廩十,君常操九?!埂渡綑?quán)數(shù)篇》云:「物一也而十,是九為用?!狗Y之原價本僅為一,由於為國家所收藏,藏則重,故坐長加十。除原價外,獲利九倍。故曰「國穀之櫎,一切什九」也。

  〔二0〕丁士涵云:「當作『還穀而應(yīng)幣』?!渡絿壠吩弧喝会嵴{(diào)立環(huán)乘之幣?!挥衷唬骸荷蠠o幣有穀,以穀準幣,環(huán)穀而應(yīng)筴?!唬ā阂苑Y準幣』,即是國筴,故『應(yīng)幣』謂之『應(yīng)筴』。)又曰:『貲家假幣,皆以穀準幣,直幣而庚之,穀為下,幣為上。百都百縣軌據(jù),穀長十倍。環(huán)穀而應(yīng)假幣?!皇瞧渥C?!购稳玷霸疲骸浮簯?yīng)穀』,『穀』字宜作幣,沿上而誤。應(yīng)幣者謂準所需之幣,以穀應(yīng)其數(shù)也?!箯埮寰]云:「還穀應(yīng)幣,即《周禮 旅師》用粟春頒秋斂之遺法。」郭沫若云:「丁校非是?!哼€穀而應(yīng)穀』不誤?!哼€穀』者指假幣於民而使之以穀償還?!簯?yīng)穀』者指以穀代幣,購置器械以備公用。承上兩事而言,故下文結(jié)之以『穀器皆資,無籍於民?!谎苑Y物與器用皆足,而不增加稅籍?!悍Y器皆資』,『穀』字原作『國』,因音近而訛。丁所引《山國軌篇》『資家假幣』云云,乃富家向官家假幣,官家以賤價之穀代幣而與之,預(yù)約以幣償還其穀。及穀貴,富家乃不得不準貴穀之價而償幣。故曰『環(huán)穀而應(yīng)假幣?!欢∥吹闷浣狻!乖陌福阂陨现T說皆非也?!渡絿壠匪^「還穀而應(yīng)筴,國奉決」,是以穀準幣支付「國奉」之價。所謂「還穀而應(yīng)假幣,國幣之九在上,一在下」,則是以穀準幣,清償所負委貲家所假給政府之債。以彼例此,則此處「還穀而應(yīng)穀」,當作「還穀而應(yīng)器」。謂百工所奉器械之價,只須以「一切什九」之穀支付之,即足以清償債務(wù)而有餘。故下文即承之曰:「國器皆資,無求於民」也。「資」當作「贍」,字之訛也。說詳《山權(quán)數(shù)篇》。「國器」一詞,又見《山至數(shù)篇》,指合於國用之各種器械而言?!竾棺植徽`。

  〔二一〕張佩綸云:「無籍於民者,縣邑里之器械本當征之於民,今以穀幣出入之贏餘資之,不必別取於民?!乖陌?,此說是也。惟於此有應(yīng)注意者三點:第一,「國器皆資」之「資」,乃「贍」之誤字,上已言之。張氏讀為資,當改正。第二,「無籍於民」一類之文句,在本書中實數(shù)見而不一見。如《乘馬數(shù)篇》云:「故開闔皆在上,無求於民。」《國蓄篇》云:「故萬民無籍而國利歸於君也。」又云:「故不求於萬民,而藉於號令也?!埂渡絿壠吩疲骸附袼娜乐當?shù),君皆善官而守之,則籍於財物,不籍於人。」又云:「乘令而進退,無求於民?!褂衷疲骸覆患爣瑸橹械篮??」又云:「軌守其時,又官天財,何求於民?」又云:「齊之戰(zhàn)車之具具於此,無求於民,此去丘邑之籍也。」《地數(shù)篇》云:「軍五歲,無籍衣於民?!褂衷疲骸附K身無籍於民?!埂掇穸绕吩疲骸肝骞僦當?shù),不籍於民?!埂遁p重甲篇》云:「然則自足,何求於民也?!埂遁p重乙篇》云:「請以令斷山木,鼓山鐵,是可以無籍而自足?!埂遁p重丁篇》云:「故國八歲而無籍。」又云:「故周天子七年不求賀獻?!褂衷疲骸肝磭L籍求於民,而使用若河海?!褂衷唬骸竿醢灾磺箪度硕笾K始?!挂粫?,蓋不僅三致意焉而已。蓋本書著者言財政經(jīng)濟政策,正以無籍而用足為其中心之主張。其所持理由,約有三端?!秶钇吩疲骸敢允覐T籍,謂之毀成。以六畜籍,謂之止生。以田畝籍,謂之禁耕。以正人籍,謂之離情。以正戶籍,謂之養(yǎng)贏。」《海王篇》及《輕重甲篇》略同。此以籍民為妨害國民之生產(chǎn)力,一也。《國蓄篇》又云:「今人君籍求於民,令曰十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九。先王知其然,故不籍於萬民而籍於號令也?!勾艘约駷閺妸Z國民之所得,二也。《輕重甲篇》云:「皮幹筋角之徵甚重,重籍於民而貴市之皮幹筋角,非為國之數(shù)。」又云:「今君之籍取以正,萬物之賈輕去其分,皆入於商賈?!勾艘约駷樽阋該p民而益商,三也。以此之故,著者認為籍求於民,實非理財之善法,故主張施行輕重之筴以代之。梁啟超名之曰「無籍主義」。誠有味乎其言之也。然此種無籍主義,實亦本之於秦漢時代的理財家而非著者所特創(chuàng)?!尔}鐵論 非鞅篇》大夫曾有「商君相秦,外設(shè)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是以征伐敵國,攘地斥境,不賦百姓而師以贍」之言?!稘h書 吳王濞傳》亦載:「吳有豫章銅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東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饒足?!怪翝h武帝用桑弘羊為大農(nóng),其所獲成績,更為巨大?!妒酚洝∑綔蕰吩疲骸胳妒翘熳颖敝了贩剑瑬|到泰山,巡海上,並北邊以歸。所過賞賜,用帛百餘萬匹,錢金以巨萬計,皆取足大農(nóng)。……而諸農(nóng)各致粟山東,漕益歲六百萬石。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餘穀。諸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褂帧尔}鐵論 輕重篇》御史云:「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餘,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褂帧稘h書 蕭望之傳》載張敞云:「昔先帝(指武帝)征四夷,兵行三十餘年,百姓猶不加賦而軍用給。」所謂「不賦百姓而師以贍」,「以故無賦國用饒足」,「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賦斂不增而用足」,及「百姓猶不加賦而軍用給」,無疑是本書所謂「無籍而用足」之所自昉。此又本書之成,不得在秦漢以前之一證也。第三,此種無籍主義,形式上雖「但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國蓄》),但實際上,其所給予人民之危害性,則更甚於奪。即以「還穀而應(yīng)器」一事而論:還與環(huán)同。謂國家既以幣準穀掠取農(nóng)民手中因受季節(jié)性影響而跌價之五穀,又以穀準幣,利用通過國家囤積居奇而暴漲至重二十倍之五穀掠取名義上為百工,實際上為兼營手工業(yè)生產(chǎn)之農(nóng)民所有之器械。如此,一轉(zhuǎn)手間,遂使農(nóng)民於不知不覺中受到雙重之剝削。誠如列寧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中,論及德國帝國主義輸出資本時所指出:「它要從一條牛身上剝下兩張皮來,第一張皮是從貸款取得的利潤;第二張皮是在同一筆貸款用來購買克虜伯的產(chǎn)品或鋼業(yè)辛迪加的鐵路材料等等時取得的利潤?!箙s仍以十分欣賞之態(tài)度,美其名曰「國器皆贍,無求於民」。作者之剝削階級立場,於此殆已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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