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少君
少君某，年十七，能詩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銓得四川縣令，少君隨任。行至羊腸阪，馬逸，顛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隨風(fēng)飄蕩，瞬息數(shù)千里，求止不得。忽墮于山東歷城縣村。落間初死男尸殼中，大叫曰：“跌死我也?！币妺D與童圍繞身旁者，皆止哭曰：“蘇矣?！币焕蠇嬙唬骸皻饨^逾日，如何得醒？”隨有二三父老近身細(xì)審曰：“氣暖身和，復(fù)生無疑?！币患覒c幸，頻聞歡樂聲。媼前撫之曰：“我兒何云跌死，曷為我言之。”少君睜目曰：“汝何人，敢兒我？”父老笑曰：“渠雖少蘇，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識？”又指一丑婦曰：“此汝妻?！敝敢淮逋唬骸按巳曜?，皆識否？”少君起坐曰：“謬甚！謬甚！我某公子，隨父蒞任。行蜀道上，墮馬被風(fēng)吹至此。并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誥命孺人，村嫗何得冒認(rèn)？”父老曰：“休囈語，汝不信，可以鏡自照?！鄙倬龑︾R，四十余歲之麻胡也。不禁撲鏡大哭曰：“還我本來面目，我愿死不愿生矣?！备咐萧尤唤孕Γ蠇嬙唬骸罢徫覂撼跣?，神尚模糊，諸公勿擾之，俾靜養(yǎng)數(shù)日自然復(fù)原?！北娚⑷ィ倬龘眙来故讍蕷?，無如饑腸作轆轆聲，丑婦以半規(guī)糠餅飼之，粗糲難堪，勉強吞咽，淚涔涔下。丑婦曰：“我與阿姑守君十余日，已絕糧三四日，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復(fù)需調(diào)養(yǎng)，忍恥向鄰人乞得此餅，亦大人情。君猶以為不足耶？”少君大聲叱之出。目睹敗屋三椽，土炕上所擁者，破衾敗絮藍(lán)縷衣褲一堆，廚灶亦在房中，氣息穢不可耐?；厮季訌B屋，役奴仆，衣羅綺，食膏粱，判若天淵。怦怦懊惱，求死不得。至晚妻兒皆來就宿，少君又大叱之，聞老媼喚其婦與孫去。
次日，鄰翁來殷勤問候曰：“吾與君至交也，聞君病小痊，性情大變，親母妻子視若寇仇，恐鄉(xiāng)黨不能容此不孝不義之人也。將來親戚不齒，鄰里不顧，君又貧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終乃身乎？用敢奉勸?！鄙倬唬骸俺形堂酪猓埍嫖艺Z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尸返魂也。今既為某人矣，得不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撫也，降為雜職，能不安雜職之分而從其政乎？君即舍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縱憐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鄙倬计溲灾欣?，曰：“翁所教良是。后將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營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軀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讀書作文曾應(yīng)童試，營趁之事一無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請為君游揚閭里，以訓(xùn)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謝之。翁為布告鄉(xiāng)黨，人素知某為傭保，目不識丁，忽聞一病而能詩文，遠(yuǎn)近好奇之士成來共語。少君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眾皆悅服，從游者甚眾。所得修脯以養(yǎng)一家，綽有余裕。但少君自授徒后借居古廟，竟不歸家。母來談?wù)?，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顧而問矣。然得溫飽，皆樂而安之?
未幾，赴試，旋入學(xué)為名諸生。時有客入蜀，少君作稟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資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蘭，因其聰敏俊秀，父母偏愛之。上有兩兄，皆不得意。后聞其墮馬死，父母衰慟而兩兄竊喜。今又聞其來也皆懼。及相晤，其貌不揚，父甚狐疑，兩兄直叱為妄冒，母亦不認(rèn)。少君歷舉幼時游戲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達(dá)。父雖垂憐，而母與兩兄決意逐之。父知必不見容，私與千金遣歸山左，家以小康。談?wù)咴淮巳爽F(xiàn)在，后不知作何結(jié)局矣。
或曰：“異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經(jīng)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頓變而為窶人，何異于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極矣。”薌厈曰：“此不弟之顯罰也。觀其后之不見容于乃兄，即可見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報，人皆不知。直以現(xiàn)身作法，以示鑒于人倫。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為少君誦矣?！?
許宗伯
吾鄉(xiāng)許大宗伯，諱汝霖。幼失怙恃，終鮮兄弟，室如懸罄，地?zé)o立錐。依寺僧訓(xùn)蒙度日，每聞僧作法事歸，必聚論人家字畫。有云堂幅好者，有云單條佳者，有云橫披更妙者，有云楹聯(lián)出色者，爭論不一。間有戚友延僧，宅中實無字畫，而論者如故。公大疑，訪諸其徒。徒哂曰：“彼所論非真字畫，凡請持經(jīng)之家，婦女不避。我等得以縱觀，歸而各詡目力以隱語評之。所云堂幅者，其家正妻，橫披者妾，單條者女，楹聯(lián)者婢也。我不敢在師前隱諱，然師亦不可為外人道也?！惫詈拗鵁o如何。嗣應(yīng)試，屢冠童子軍，苦不得售。年將而立，無與論婚者。
鄉(xiāng)有葭莩親，以耕讀為業(yè)，時全家患疫，惟一女無恙。戚翁靜臥床中，夜聞眾鬼議曰：“明日許宗伯來視疾，我曹避何處？”一鬼曰：“翁床下大甕，聚處其中，亦可暫避一時耳?！苯詰?yīng)曰可。是日，公聞戚病，果來探視。翁見公大悅，使其女奉以饌，甚豐。公不安欲去。翁躍起曰：“有事煩君，看老夫薄面萬不可辭?！惫钞叄埶?，翁曰：“請以紙硃書‘大宗伯封’四字，封老夫床下甕口，舉而投諸河，即感盛德矣?！惫唤馄湟?，笑從之，為棄甕。歸，病者果痊愈。翁益喜，遣媒以女訂婚。年齒皆長，急須聘娶。翁為公作大布衣冠，草草成禮。公無力備花燭，代以二油燈。其夫人恒曰：“妾每見取婦家，必彩輿、鼓樂、鳴炮，君今一事不備，豈非妾命累君耶？”公曰：“卿今羨此不得，恐異日聞之生厭耳?！狈蛉嗽唬骸版獦反瞬黄?，何厭之有？”
未幾，公入泮，將應(yīng)秋闈，無力買舟，惟趁夜航之便，行百里不過數(shù)十錢。然無臥具者，倒不準(zhǔn)趁船。公謀諸僧，曰：“盍以敝氈裹兩破蒲團，用充臥具，誰敢拒之?！惫绶ǔ么笆 Ｍ２磿r，舟子舉其具擲岸上樹間。公亦不顧，入茶肆，旋有驛卒乘騎至，亦系馬樹下。馬饑，見破氈內(nèi)有草，蹄而食之。群嘩曰：“許爺行李被馬吃矣。”公亦大笑而去。
后舉孝廉，捷南宮，入詞林，轉(zhuǎn)春坊，由卿貳外轉(zhuǎn)方伯，旋晉中丞。中丞官廨限于地，橫而長，上房距鼓亭炮臺密邇，早晚鼓吹鳴炮，夫人不得安眠，謂公曰：“日日鼓樂，未免喧闐，盍命稍停乎？”公笑曰：“卿昔求之不得，今果厭煩耶？我所以日日為此者，非自鳴得意，所以補卿昔日之不足耳。卿既足矣，從此收聲，不僅稍停而已。”果內(nèi)召為大宗伯，妻封一品夫人。公卒時遺教子孫，永不許延僧作佛事，違者以不孝論，實有憾于字畫之說也。
薌厈曰：許公未達(dá)時，可謂君子固窮。吾鄉(xiāng)人至今稱物之不堪者，曰“許老爺鋪蓋?！庇衷唬骸霸S老爺鼓吹，補補你?！本钩芍V語。至其文集，為國初名家政績，足以上動圣明。不但能言之者少，即知之者亦稀，何風(fēng)俗之陋耶？
巧令三則
有幕客攫其居停誤征已免錢糧印簿訛控者，狀已上達(dá)，簿未呈堂。憲司咸以此人鐵據(jù)在握，難以理斷，其能者不過私與往還，問其所欲，圖贖其簿銷之而已。此人索數(shù)千金，不得絲毫缺?；蛟?，即予千金，倘抱贓出首，中人亦連累無涯矣。皆窘于計。憲司會議時，有巧令在側(cè)微笑。詰之，令曰：“若交職，三日辦矣?！睉椥廊晃?，令攜卷回，不動聲色。至第三日，上下皆曰：“限期已到，尚未僉票，得毋誤乎？”令曰：“余幾忘之?！蹦顺觯?，喚三班役來前曰：“有善斗毆者否？”眾皆駭，莫敢應(yīng)，一強項者出曰：“役能之。”令喜曰：“汝能，必知我意。今某處有幕客某寓，汝往生事激之斗。但許自傷，勿許傷人，受傷即來鳴冤，汝知之乎？”役曰唯。即赴客寓，向其人大呼曰：“汝從某縣來，我載汝至此，今已逾月，所欠車價若干，速給我，不能再待矣?！笨痛笈唬骸拔襾頃r仆夫非汝，何來惡棍，敢肆訛詐！”役詈不已，客推之出，役即自傷其首回，縣令未退堂，即呼冤入跪。正驗傷，客亦衣冠至，以棍徒憑空訛詐具稟。役與爭辯，令曰：“無嘩，此易辨耳。汝既載客來，客行李若干，汝必知之?！绷钪稹獔竺骱藢?，役不能知，妄報數(shù)物?？痛笮?，稱令賢明。令問之，曰：“所報全非，自愿書單呈驗?！绷罴达啎?，帶役數(shù)人往客寓，將行李撿來當(dāng)堂查驗，與所書單無異。于行篋中搜得印簿，曰：“此系官文，何得私自攜取？本應(yīng)治罪，念汝尚屬斯文，姑全顏面?！泵』鸱僦??？蜖幵唬骸鞍敢焉峡兀静豢煞??！睍r人多手快，已成灰燼。令大笑曰：“汝肯訛人，無怪人來訛汝。天道好還，汝知之乎？第我治下不容奸險之徒，即備文遞回原籍可也。”客知據(jù)已毀，無能為，隱忍吞聲而去。令即繳卷銷案，憲司優(yōu)獎之。
有劉姓者，孤獨少年，入贅李老家。李以其稚弱無能，虐之。劉不堪，潛投仕宦為仆，得王寵眷。數(shù)年積金四百余，辭歸，與其妻謀置產(chǎn)業(yè)。妻乃炫述于父母，李老生心，欣然設(shè)宴為婿洗塵。譽而醉之，且曰：“汝妻年幼，交以多金恐不勝任。況汝須外出謀事，以少婦居守，得無穿窬之慮乎？盍交老夫權(quán)為收藏，可以無慮?！眲⑽ㄎ?，出金點交，八寶十六件也。次日，劉酒醒而悔，亟向李老索銀。李曰：“汝貧如丐，寄食我家，鄰里咸知，焉得多金寄頓？不思為汝育妻恩，反肆訛耶？”其女助婿爭論，李老大怒曰：“女生外向，真不可與處矣?！敝鹌浞驄D出諸大門之外。劉冤忿興訟，以妻為證?？h令曰：“汝物無憑，妻不可以為證。汝妻父曰女生外向，此言誠然。我不能直，汝毋干犯，義之責(zé)也?！睋]之退。劉素稔巧令名，往陳其苦，令曰：“隔境無能為力?！眲⒃唬骸柏蚕沦t使君惟有闊下，若不肯治理，則無官能明此獄矣?！卑е校钚υ唬骸叭舯赜嗝鞔嗽A，須暫禁囹圄，汝愿之否？”劉曰：“果能明此，雖刀杖加身亦甘承受，況暫禁耶？”令即梏收之。乃移文縣令曰：“日者獲大盜張三，據(jù)供劫得某事主家銀四百余兩，若干錠件，寄頓貴縣某村大窩主李老家，希即委員帶捕，查起贓銀，連窩主李老解質(zhì)”云云?？h令見系盜劫重情，即身自查抄，人贓并獲，解交此。令乃涂劉面以墨，衣囚衣，械系于堂。呼李老詰之曰：“此囚供在某家劫銀四百余兩，八寶十六件，寄汝家，今所起贓數(shù)相符。汝為盜窩，罪十梟首，據(jù)實陳明，勿自庸三木也。”李老呼冤曰：“此銀實系小人之婿劉某寄存者，聞其得自隨官，是否屬實，請拘劉某與張三質(zhì)之，以明小人之冤。”令笑曰：“若見劉某，汝又將圖賴矣。”李老曰：“與其冤誅，莫若明心。召劉某與張三質(zhì)對，可見小人不知情，庶望一線生路，奚肯貪財舍命耶？”令曰：“若然，則劉某在是矣。”乃釋其桎梏，使?jié)n面易服相見。李大慚無詞。令乃給還劉銀，而薄責(zé)李曰：“余為留翁婿情也?！眲⒏屑ぬ榱愣?，李亦從此悔過矣。
某縣尉與其大令有隙，面和而心違。一日在令帳房閑話，見幾上有入錢簿，內(nèi)書某季收陋規(guī)若干，某役手，某案收錢若干，不一而足。尉俟令回首時，潛藏而退。令送客回，不見此簿，知入尉手矣。所載贓私累累，必受其訛，惶恐之至。函致巧令商之，復(fù)書曰：“慎勿言，見尉時談笑如恒，若無事然，飭庫書取銀數(shù)百兩，備文批解雜稅，封貯帳房柜內(nèi)。簽差翌日起解，夜于墻上鉆穴而入取回內(nèi)署。次日即呼尉帶捕來驗，云是夜被竊雜稅銀若干，公文一角，入錢總簿一本。申明憲司，渠敢自露乎？”令如法行之，旋即通報，自請?zhí)幏帧Ｎ局湫亩桓已?，恐干重咎，將所藏之私簿暗毀矣?
薌厈曰：彼詐而我詐之，強中更有強中手。書曰：“诪張為幻?！敝链耍钊瞬豢蓽y而可笑。蓋人情欺愚而畏智，是故懼訟者，訟即隨之。若燭其奸，又操其勝具，將不戰(zhàn)而勝矣。
正 夢
凡人之寤也，至人無夢，愚人無夢。然孔子夢周公，非至人之夢征耶？惟愚人無夢，信然。吾家有一嬸、一婢、一仆，皆曰：“睡則與死無異，何有夢耶？世之言夢者莫非妄也?！苯K身不信夢，此其神昏耳。蓋夢者，人之神識為之。
有幻夢者，如遇水火刀兵之厄，此五臟病情也；有噩夢者，如得富貴神仙之樂，此生平妄念也；有正夢者，如逢過去未來之事，雖隔數(shù)十年之久，莫不符合，此則有默契之靈也。
昔者吾發(fā)王君未達(dá)時，夢胖大和尚執(zhí)佛，招之登一高樓，飛檐重拱，金碧輝煌，四面窗欞洞啟，一片空明。大河環(huán)繞，水云飄渺間，蕩心曠目，詩興勃然。正吟哦時，和尚曰：“曷不觀此對乎？”舉目果見長聯(lián)，共一百七十二字，其詞曰：“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盡蝦激螺舟，梳裹就風(fēng)鬟霧鬢，任蘋天葦?shù)?，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fù)四圍香稻，萬頃晴渡，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毕侣?lián)曰：“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嘆滾滾英雄何在，昔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總朱簾畫棟，卷不起暮雨朝云，即斷碣殘碑，都付與荒煙夕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水，數(shù)行秋雁，一枕清霜?！狈磸?fù)吟誦，藻暢襟靈，不忍棄去。忽聞大聲叱曰：“此大觀樓古人名句，俗吏何知？在此竊視。著黃巾力士驅(qū)逐?！币娊鸺讉ト藞?zhí)鞭而來，方驚皇失措，和尚護之曰：“此我父母官也，不得無禮?！被砣恍?，聯(lián)句未忘，因錄與眾共賞。皆曰：“世間無此長對，其仙境乎？”或曰：“明指滇南，閣下功名顯達(dá)，將來臨蒞此方，必出入將相而后歸隱，以應(yīng)其語?！被蛟唬骸按笥^樓稗乘有之，無此一對，將如曹雪芹之身入賈府，藉閣下補此聯(lián)乎。故茫茫大士接引君也。”王曰：“唯，否，姑存以俟驗可也。”
未幾，登賢書，屢赴禮闞不第，大挑一等，分發(fā)滇南。至彼，果有大觀接，其景其聯(lián)一一與夢符。后孫彌勒令，終于任所，胖大和尚其彌勒佛之現(xiàn)相乎？此之謂正夢。或問曰：“此夢以人就聯(lián)乎？以聯(lián)就人乎？若使以人就聯(lián)，則吾鄉(xiāng)距滇五六千里之遙，生魂一夜往反萬余里，得毋遇風(fēng)吹散乎？以聯(lián)就人，聯(lián)句雕于木，亦有神靈移之乎？”
薌厈曰：此以人就聯(lián)也。胖大和尚可證。所謂佛法無邊，引道生魂，何慮風(fēng)霜道近，此彌勒種因，而王君結(jié)果也。其然乎？
圓謊先生
有封翁家居浙江之畔，貴而且富。生平愛打誑語，且好與人談，率荒誕不經(jīng)，聞?wù)呓苑切χ?，翁不顧也。其子恥之，幾諫不從，乃與知交密議，或曰：“太翁性喜縱談，難以力阻，無已，請聘一善解嘲者為太翁伴，能反虛為實，則人無尤矣?！逼渥釉唬骸吧疲傻么巳?，能周旋我父者，雖歲修數(shù)百金勿吝?！闭f者曰：“重聘之下，豈無能人？”其言一出，即有淳于之流來應(yīng)。翁與談而樂之，目之曰圓謊先生。朝歲勿離左右。
一日，翁偕先生徘徊江畔，鄰翁來接談笑，共問翁曰：“近日有新聞否？”翁曰：“有之，昨與先生游此，對江有人持?jǐn)?shù)十觔鐵斧斫樹，脫落江中，浮而過，視之無柄。非異事乎？”鄰翁曰：“無柄巨斧，奚能浮江？或戲具中木斧耳?！蔽淘唬骸袄戏蛞嘣?，辨之實鑌鐵所為者?！比盒ζ渲?。先生曰：“非謬也，我昨同觀，緣斧頭吃入樹枝，樹本折，連枝葉浮而過此?！编徫虩o詞以詰?；蛟唬骸白蛞癸L(fēng)甚大，真有偃禾拔木之勢?！蔽淘唬骸安粌H此也，敝園有井，竟被風(fēng)吹出墻外?！北娊源髧W。先生曰：“毋嘩，主人園中，墻不一類，有磚石筑者，有紫竹結(jié)者，有荊條編者，總而言之曰墻。此墻以竹為之，俗所謂籬笆墻者。上附生紅白薔薇花甚茂，循墻有眢井，昨為狂飆所逼，墻竟逾井內(nèi)移，井反在外，翁晨起以為異，為我言之，我實親見如是。”眾亦無詞而退。翁知先生之善圓謊也，更撰妄言，謂人曰：“我昨與先生閑坐小園，忽墻外飛一肥鴨來，烹已大熟，嗅之甚馨。我與先生共飽啖之，至今回昧甘美?！北娊源笮υ唬骸按怂瘔糁惺露！毕壬唬骸胺瘢?，實有之。小園墻東有一婦饞甚，家畜肥鴨，其夫命留為中秋宴客之物。偶出，婦竊而烹之。方欲食，夫歸，見之怒，隔墻棄置。適我與翁在墻下接而食之，無甚異也?！北姛o言。翁笑曰：“可見吾言不謬。但食此鴨已周時矣，矢溺全無，何故？”先生曰：“此壽征也?！薄?
翁又游江畔，家犬隨之。人曰：“太頗壯大，其神獒乎？”翁曰：“此犬能作禍，前日浮江過一家，竊其肉值千金。人追至我家索償，老夫受累無已?！北娫唬骸疤`肉事有之，但千金則豕當(dāng)百余，犬雖大，能食萬觔肉乎？”共非笑之。先生曰：“勿哂，翁未陳明，此犬所食者實人肉也。尚未及其半，烏得萬觔？”眾大嘩曰：“更無此理?！毕壬唬骸罢埉吰湓~，此犬善浮水，昨過對岸某家，其人昔富今貧，曾以二千金納五品銜，不意餓而斃在敗屋中，無可閉關(guān)。其子外出募棺歸，見此犬竊食父尸，忿甚，以小舟追至此。日犬已食其父之半體，向翁訛詐不已。計其父有二千金職在身，犬果食其半，非價值千金乎？”人乃無言。
一日，翁督家僮飯一牛甚肥，先生顧之，嘖嘖稱羨。翁正色曰：“此老夫家之寶萬里牛也。方乘之游爪哇國而回，故需親視。奴輩以大遼人參十觔飼之?！毕壬姛o人詰問，諾而退。未幾，翁抱恙已篤，其子侍之。翁忽自摑其口罵曰：“老悖，汝終身無實言，荒謬至此，死奚辭耶？”其子惶恐，請先生入解之。先生曰：“我非良醫(yī)，無法處此。無已請翁乘食遼參之萬里牛，遁入爪哇國中，或免此難。我亦附尾行矣?！辈晦o而去。
薌厈曰：天下事競有不能實言者，若言言誠實，亦成笑柄。昔有道學(xué)先生以誠敬自矢，每言行皆載籍。有友入其齋，先生不在，閱籍見有某夜與老妻敦倫一次語，友嫌其褻，以筆點之而去。先生歸，查籍記事，見敦倫處俱加一點，不覺忿然曰：“何人敢與我妻行此事，亦登我籍中。其信然耶？其欺我耶？”遂貽笑千古，或曰：“然則如何而后可？”我對曰：“有如圓謊先生，事理通達(dá)，環(huán)轉(zhuǎn)無窮，妄而不謬，可入言語一科?！?
鬼孝子
孝子滇人也，談?wù)咄湫帐?，平日為人?fù)載營生，家僅老母，為巫而愚者也。凡為巫之道，先不惜小費，賄通大家婢仆，刺探隱事，及有事登場，假鬼神微露其意，則人皆畏懼，不惜重金求解。孝子之母蠢然一婦，不能為此，偶為人呼去，或被哂逐而回。日無進項，惟賴子肩度日矣。其子得錢供母，惟恐不甘旨，每飯必俚歌以侑食，俾其母歡樂而飽，方敢自食。有時得錢多，則為母備寒衣，己甚藍(lán)褸不顧也。故母食貧處賤，而飽暖逸居。不幸其子忽患寒疾，不治而亡。母痛欲自裁者屢矣，皆為鄰姥救免。
一日思子嚎啕，午夜忽見其子痛哭投懷曰：“母毋畏，兒心故未常死也。兒本孽鬼，故生無福壽。今生以事母，故鬼神歡喜，得無罪。游行冥途，聞母悲聲，求假來奉侍，且愿蠲兒來生福以福母親。神皆許之，此后不患饑寒矣?！蹦冈唬骸半m汝一片誠心，其奈陰陽途隔，尚能以力求食乎？”孝子曰：“是不能，將藉母之力以營生?！蹦冈唬骸澳魏危俊毙⒆釉唬骸澳腹饰渍咭?。昔巫而假，故見哂于人。今巫而真，當(dāng)門庭如市矣?！蹦赣衷唬骸澳魏?？”孝子曰：“兒請廣布城鄉(xiāng)曰某婦得神術(shù)，知過去未來事。能奉之者，消災(zāi)救難，且不勒索于人，隨人布施，人有不愿者乎？”母曰：“我素拙于言，恐無益也?！毙⒆釉唬骸皟汗硪?，母能見兒，他人無睹。有求教者，請以兒言告之。兒于過去事，一見其人，即悉未來事。能知一年休咎，已足動人聽聞。母無慮焉。兒今去示夢于好事者，使之傳布，母請高抬聲價，坐享于家?！蹦冈恢Z。孝子乃隱。
次日，十余男婦以斗米眉豚，叩門而拜。母惶恐不自安，曰：“何為乎？”來者眾皆稽首而告曰：“昨夢城隍神以姥已成神巫，凡小巫，帝命管束。爾等若不往奉事，刻即降禍，故不敢不來耳。求姥收錄，而今而后，我等皆姥之徒矣?！蹦笩o以應(yīng)，忽見其子冠金蟒玉侍側(cè)，請母高坐，而誨之曰：“汝等既知感戴，此后惟吾言是聽，當(dāng)福汝。勿效某等不信神言，汝看今日必有報應(yīng)?！北姷娔秆裕闯６眯⒆有螤?，僉唯叩首去。母謂孝子曰：“汝何來，何得此盛服？”孝子曰：“兒假諸本邑城隍神者。”母曰：“觸犯正神，將無得罪乎？”孝子曰：“凡神皆忠孝之人為之，其神已歸天曹，惟正月間一至人間查考善惡，不與凡人溷處。其平日守位者，皆兒輩耳。故可假用衣冠，神知之亦不責(zé)也?！?
是日，宦家有召巫者，即不信神言之某某，正表揚主家隱事。眾方環(huán)觀聳聽，忽自摑其口，伏地訴曰：“神責(zé)我不應(yīng)賄通某媼，生事誑言。著自擊面一百。”兩手自責(zé)，口告饒命。又曰：“小人就至神巫家請罪?！笨癖级?。主家大笑，詰媼，不敢隱，亦自服其辜。遂撤其供獻(xiàn)，及應(yīng)給之財帛，亦至母家投納。母正默坐時，忽見猙獰鬼卒押一人，頭臉紅腫，至母前跪拜請罪。正皇惑間，又見某紳率家人婦女盛送禮物，且為某巫跪求懺悔。母殊不安，即見其子出曰：“公等請起，某巫自犯正神，無與公等事。但此輩帝命老婦統(tǒng)轄，不信者自取其禍。公等至誠，不但無禍，請看某月日，公子得捷報進士第幾名矣。”后果如其言。是以奉神巫者舉國若狂。祈福禱災(zāi)，踵門不絕。母若倦時，派其徒代應(yīng)，亦無不驗，有欲延請至家者，母高自位置，咸命其徒代之，有得則給與十之四五，較平日所進向多。故其徒感戴，尊奉不敢稍懈。母故豐衣足食，市田宅，役奴婢，居然大家。夜間無事，孝子率鬼黨搬演雜劇，唱陰間善惡報應(yīng)故事，勝于世劇。母顧而樂之，往往夜半不肯眠，孝子再三諄勸而后息。
孝子家本盛族，以讀書出仕者不乏人，因其子母業(yè)鄙，宗人不甚往來。今母如是之盛，且身分自居，并未一出，而入爭奉之。故其等夷及卑幼輩皆來趨奉，亦有所覬覦耳。睹其景象光昌，竟分日問安侍膳。母于富貴者禮之，貧賤者濟之，舉族悅服。族長欲為擇繼，因立賢立愛，爭執(zhí)未定。孝子知之，謂其母曰：“兒奉母又十余年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母年八旬，既壽且康，奈兒假滿不得再留人間。盍先為母刨基業(yè)于地下，然后奉母西歸，不亦樂乎？但冥間重者誥命，而先人亦無承祀。兒陰擇得族弟諸生某，長厚而有福澤，可為父后。已密遣赴都謀功名，不日事備。請母于熱鬧場中歸去，受冥途清福何如？”母喜曰：“善?！?
當(dāng)是時，族長正在宗祠，會族老公議其事，忽有人報曰：“大官府來矣。”族長出迎，見一人四品衣冠，前后護從，儼然憲司氣概，近前則族孫某也。昂然升堂，從者為燃燭炬焚香拜祖畢，揖族長而言曰：“我奉母命赴都報捐候銓，今得督理蘇、安兩省十府糧儲道，兼轄衛(wèi)備弁兵。引見后，奉命蒞任。為父母加級，請得二品封典，請假上壽。此皆母自定計，恐預(yù)言之，族中倘起爭端，未免有傷敦睦之道。故命先默為之，今我與嗣父母已名列帝廷，無可更改矣。敬請傳齊族眾，在列祖位前公立繼約，諏吉率妻子往母家承祀。”族長唯唯。未幾，老少咸集，見事已不可移，乃趨炎而附承之。公議是日喚優(yōu)伶具盛席送某生入繼。
至日，母家已走啟門庭，結(jié)彩棚十余座，張各種洋燈，輝煌奪目。廣招親友，遠(yuǎn)近偕來，值提塘武弁赍送誥命亦至。地方官及紳耆不期而會者數(shù)百人。幸宅宇寬廣，前知而有備，百余筵咄嗟立辦，故從容不迫，井井有條。內(nèi)外演劇，百戲僉來。其執(zhí)事自大門排入廳事，鼓吹若雷，內(nèi)外傳呼之聲不絕。中堂設(shè)龍亭，內(nèi)供誥授通奉大夫布政使司某暨夫人某氏誥軸一通。紫緞金書，煌煌天語。于是笙簫疊奏，小優(yōu)吹《朝天樂》《步虛聲》前引，太夫人衣蟒腰玉，仙鶴補服，霞披朝珠而出，婢仆摳衣，儒生鳴贊，九頓首拜。受畢，移位正坐。繼子婦率孫兒女，朝服叩首侍立。然后官弁親友、宗人百執(zhí)事以次拜賀。鄰里鄉(xiāng)黨之來觀者潮涌，不得入，延頸引領(lǐng)，登屋而望，幾至顛墮。幸孝子默護之，故無傷。母左顧右盼，錦繡在前，珠玉在后。不覺眩暈，命子婦支持賓客，登榻憑幾，垂眸少息，見孝子以八座相迎，冥然而卒。
論者曰：“孝莫大于尊親，亦莫厚于眾養(yǎng)。以擔(dān)夫而致父母受二品封，使衿民備十方供，孝之至也。嗟乎！孝子何寥落于生前，而赫喧于身后耶？”薌厈曰：“此資格限之也。古者鄉(xiāng)舉里選，先德行后文章。若孝子者早應(yīng)策名天府，位列公卿間矣。無奈問內(nèi)才不識詩文之體，問外財亦無升斗之儲，何所藉而奮發(fā)于今之世耶？惟陰曹無資格，任孝子金冠玉帶以奉母，乃得大展其才華。嗚呼！與其郁郁生，何如堂堂死耶？”
荊 茅
楚諸生荊茅，字貢苞，訓(xùn)蒙為業(yè)。在前明嘉靖間，是邑大旱，赤地數(shù)百里，人心惶惶。有司竭盡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無此例，所以市里喧傳。荊知之，與其妻戲述云：“惜無法以致此金，亦名利兩全之事也?！逼淦拊唬骸笆且嗪坞y。子速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潔凈壇坫，子衣冠坐，誦圣經(jīng)，宜必得之?！鼻G曰：“天道難知，豈可戲有司取咎耶？”其妻曰：“子試為之，得雨則受酬，不得雨，不過訕笑，何罪之有？”荊從其言，昧昧?xí)x謁。有司如其法使禱，未及二日，大雨滂沱，通邑霑足，上下歡騰。有司欽佩，于酬儀外加以幣帛，鼓吹送之。
未幾，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荊生致雨事上達(dá)。大府檄召。荊恐，懟其妻曰：“我本無能，汝促我為戲，竟為憲召，何術(shù)以應(yīng)？昔也德汝，今則怨汝矣。”妻曰：“子自無能，怨妾何為？妾之所知，非有異術(shù)，因廚懸咸魚于今三載，凡二三日內(nèi)雨至，先必落水。驗之屢矣。子述告示之日，適咸魚落水之時，故信之確。今亦不難，子持此魚至省，懸于臥內(nèi)。見大府時，以先賢董仲舒五龍祈雨之法，鋪張陳設(shè)。若魚干無水，總以壇不如式，器用不全，頻使改作，以延時日。若一得魚水，即登壇誦經(jīng)，未有不獲者。何怨之有？”荊無法，不能不用婦言。及赴省會，則魚已汗淋。急謁大府，朝登壇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
此大府乃嚴(yán)相分宜門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荊生進。特旨召見，荊乃攜妻入都，帝問道原，荊進誠意正心之說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誠者，明之根本也。修齊治平不外乎此?！钡墼唬骸按馊蝗逭咧?，宜與方士輩異。”命為金馬門待詔。嗣亦因求雨驗，遷欽天監(jiān)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趨之者眾，漸致富矣。
忽大內(nèi)九璽失其一，追求甚急，擬召荊推問。內(nèi)監(jiān)之盜用者惶懼，夤夜赍金帛叩門哀之。荊乃命以璽藏尚寶處壁間，以塵土掩之，我自有說。帝果召問，荊曰：“璽非人盜，乃某月日用時，為小豎誤遺于塵土之中。現(xiàn)在本處東壁下?！钡凼谷饲笾?，果獲。賞賜無算，遂有荊仙之名。奉之者益狂，為御史海忠介之徒劾奏，略曰“荊茅者，本無學(xué)術(shù)。肆其狂妄，妖言惑眾，罪不容誅”云云。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專以誠明立說。卿非讀書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誠明之說，正藉以行其詐也。乞皇上藏物于匣，當(dāng)臣面召問之。果能指明確，方敢以至誠許之。否則請置奸邪于法，毋任蠱惑圣聰?！钡廴缪哉偾G于便殿，案陳寶櫝，使推測之。荊惶悚伏地，嘆曰：“荊茅今日死矣?！庇h(yuǎn)，聞未親切，曰：“是何言也？”適盜璽之監(jiān)在側(cè)，跪奏曰：“據(jù)所言櫝中似是金貓?！钡坌χ^御史曰：“卿意其誠明為詐，今竟何如？”開櫝示之，果一金鑄臥貓鎮(zhèn)紙。御史無詞可執(zhí)，頓首謝罪而退。荊歸，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萬，異數(shù)可屢邀耶？若不知足，禍必不遠(yuǎn)。”荊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薌厈曰：果有是耶，何其巧也？其為客之不得意而造言歟？謂實學(xué)不如虛巧易于見功，發(fā)寒士之忿懣，益增才士之欷歔，悲夫。
少君某，年十七，能詩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銓得四川縣令，少君隨任。行至羊腸阪，馬逸，顛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隨風(fēng)飄蕩，瞬息數(shù)千里，求止不得。忽墮于山東歷城縣村。落間初死男尸殼中，大叫曰：“跌死我也?！币妺D與童圍繞身旁者，皆止哭曰：“蘇矣?！币焕蠇嬙唬骸皻饨^逾日，如何得醒？”隨有二三父老近身細(xì)審曰：“氣暖身和，復(fù)生無疑?！币患覒c幸，頻聞歡樂聲。媼前撫之曰：“我兒何云跌死，曷為我言之。”少君睜目曰：“汝何人，敢兒我？”父老笑曰：“渠雖少蘇，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識？”又指一丑婦曰：“此汝妻?！敝敢淮逋唬骸按巳曜?，皆識否？”少君起坐曰：“謬甚！謬甚！我某公子，隨父蒞任。行蜀道上，墮馬被風(fēng)吹至此。并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誥命孺人，村嫗何得冒認(rèn)？”父老曰：“休囈語，汝不信，可以鏡自照?！鄙倬龑︾R，四十余歲之麻胡也。不禁撲鏡大哭曰：“還我本來面目，我愿死不愿生矣?！备咐萧尤唤孕Γ蠇嬙唬骸罢徫覂撼跣?，神尚模糊，諸公勿擾之，俾靜養(yǎng)數(shù)日自然復(fù)原?！北娚⑷ィ倬龘眙来故讍蕷?，無如饑腸作轆轆聲，丑婦以半規(guī)糠餅飼之，粗糲難堪，勉強吞咽，淚涔涔下。丑婦曰：“我與阿姑守君十余日，已絕糧三四日，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復(fù)需調(diào)養(yǎng)，忍恥向鄰人乞得此餅，亦大人情。君猶以為不足耶？”少君大聲叱之出。目睹敗屋三椽，土炕上所擁者，破衾敗絮藍(lán)縷衣褲一堆，廚灶亦在房中，氣息穢不可耐?；厮季訌B屋，役奴仆，衣羅綺，食膏粱，判若天淵。怦怦懊惱，求死不得。至晚妻兒皆來就宿，少君又大叱之，聞老媼喚其婦與孫去。
次日，鄰翁來殷勤問候曰：“吾與君至交也，聞君病小痊，性情大變，親母妻子視若寇仇，恐鄉(xiāng)黨不能容此不孝不義之人也。將來親戚不齒，鄰里不顧，君又貧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終乃身乎？用敢奉勸?！鄙倬唬骸俺形堂酪猓埍嫖艺Z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尸返魂也。今既為某人矣，得不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撫也，降為雜職，能不安雜職之分而從其政乎？君即舍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縱憐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鄙倬计溲灾欣?，曰：“翁所教良是。后將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營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軀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讀書作文曾應(yīng)童試，營趁之事一無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請為君游揚閭里，以訓(xùn)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謝之。翁為布告鄉(xiāng)黨，人素知某為傭保，目不識丁，忽聞一病而能詩文，遠(yuǎn)近好奇之士成來共語。少君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眾皆悅服，從游者甚眾。所得修脯以養(yǎng)一家，綽有余裕。但少君自授徒后借居古廟，竟不歸家。母來談?wù)?，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顧而問矣。然得溫飽，皆樂而安之?
未幾，赴試，旋入學(xué)為名諸生。時有客入蜀，少君作稟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資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蘭，因其聰敏俊秀，父母偏愛之。上有兩兄，皆不得意。后聞其墮馬死，父母衰慟而兩兄竊喜。今又聞其來也皆懼。及相晤，其貌不揚，父甚狐疑，兩兄直叱為妄冒，母亦不認(rèn)。少君歷舉幼時游戲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達(dá)。父雖垂憐，而母與兩兄決意逐之。父知必不見容，私與千金遣歸山左，家以小康。談?wù)咴淮巳爽F(xiàn)在，后不知作何結(jié)局矣。
或曰：“異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經(jīng)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頓變而為窶人，何異于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極矣。”薌厈曰：“此不弟之顯罰也。觀其后之不見容于乃兄，即可見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報，人皆不知。直以現(xiàn)身作法，以示鑒于人倫。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為少君誦矣?！?
許宗伯
吾鄉(xiāng)許大宗伯，諱汝霖。幼失怙恃，終鮮兄弟，室如懸罄，地?zé)o立錐。依寺僧訓(xùn)蒙度日，每聞僧作法事歸，必聚論人家字畫。有云堂幅好者，有云單條佳者，有云橫披更妙者，有云楹聯(lián)出色者，爭論不一。間有戚友延僧，宅中實無字畫，而論者如故。公大疑，訪諸其徒。徒哂曰：“彼所論非真字畫，凡請持經(jīng)之家，婦女不避。我等得以縱觀，歸而各詡目力以隱語評之。所云堂幅者，其家正妻，橫披者妾，單條者女，楹聯(lián)者婢也。我不敢在師前隱諱，然師亦不可為外人道也?！惫詈拗鵁o如何。嗣應(yīng)試，屢冠童子軍，苦不得售。年將而立，無與論婚者。
鄉(xiāng)有葭莩親，以耕讀為業(yè)，時全家患疫，惟一女無恙。戚翁靜臥床中，夜聞眾鬼議曰：“明日許宗伯來視疾，我曹避何處？”一鬼曰：“翁床下大甕，聚處其中，亦可暫避一時耳?！苯詰?yīng)曰可。是日，公聞戚病，果來探視。翁見公大悅，使其女奉以饌，甚豐。公不安欲去。翁躍起曰：“有事煩君，看老夫薄面萬不可辭?！惫钞叄埶?，翁曰：“請以紙硃書‘大宗伯封’四字，封老夫床下甕口，舉而投諸河，即感盛德矣?！惫唤馄湟?，笑從之，為棄甕。歸，病者果痊愈。翁益喜，遣媒以女訂婚。年齒皆長，急須聘娶。翁為公作大布衣冠，草草成禮。公無力備花燭，代以二油燈。其夫人恒曰：“妾每見取婦家，必彩輿、鼓樂、鳴炮，君今一事不備，豈非妾命累君耶？”公曰：“卿今羨此不得，恐異日聞之生厭耳?！狈蛉嗽唬骸版獦反瞬黄?，何厭之有？”
未幾，公入泮，將應(yīng)秋闈，無力買舟，惟趁夜航之便，行百里不過數(shù)十錢。然無臥具者，倒不準(zhǔn)趁船。公謀諸僧，曰：“盍以敝氈裹兩破蒲團，用充臥具，誰敢拒之?！惫绶ǔ么笆 Ｍ２磿r，舟子舉其具擲岸上樹間。公亦不顧，入茶肆，旋有驛卒乘騎至，亦系馬樹下。馬饑，見破氈內(nèi)有草，蹄而食之。群嘩曰：“許爺行李被馬吃矣。”公亦大笑而去。
后舉孝廉，捷南宮，入詞林，轉(zhuǎn)春坊，由卿貳外轉(zhuǎn)方伯，旋晉中丞。中丞官廨限于地，橫而長，上房距鼓亭炮臺密邇，早晚鼓吹鳴炮，夫人不得安眠，謂公曰：“日日鼓樂，未免喧闐，盍命稍停乎？”公笑曰：“卿昔求之不得，今果厭煩耶？我所以日日為此者，非自鳴得意，所以補卿昔日之不足耳。卿既足矣，從此收聲，不僅稍停而已。”果內(nèi)召為大宗伯，妻封一品夫人。公卒時遺教子孫，永不許延僧作佛事，違者以不孝論，實有憾于字畫之說也。
薌厈曰：許公未達(dá)時，可謂君子固窮。吾鄉(xiāng)人至今稱物之不堪者，曰“許老爺鋪蓋?！庇衷唬骸霸S老爺鼓吹，補補你?！本钩芍V語。至其文集，為國初名家政績，足以上動圣明。不但能言之者少，即知之者亦稀，何風(fēng)俗之陋耶？
巧令三則
有幕客攫其居停誤征已免錢糧印簿訛控者，狀已上達(dá)，簿未呈堂。憲司咸以此人鐵據(jù)在握，難以理斷，其能者不過私與往還，問其所欲，圖贖其簿銷之而已。此人索數(shù)千金，不得絲毫缺?；蛟?，即予千金，倘抱贓出首，中人亦連累無涯矣。皆窘于計。憲司會議時，有巧令在側(cè)微笑。詰之，令曰：“若交職，三日辦矣?！睉椥廊晃?，令攜卷回，不動聲色。至第三日，上下皆曰：“限期已到，尚未僉票，得毋誤乎？”令曰：“余幾忘之?！蹦顺觯?，喚三班役來前曰：“有善斗毆者否？”眾皆駭，莫敢應(yīng)，一強項者出曰：“役能之。”令喜曰：“汝能，必知我意。今某處有幕客某寓，汝往生事激之斗。但許自傷，勿許傷人，受傷即來鳴冤，汝知之乎？”役曰唯。即赴客寓，向其人大呼曰：“汝從某縣來，我載汝至此，今已逾月，所欠車價若干，速給我，不能再待矣?！笨痛笈唬骸拔襾頃r仆夫非汝，何來惡棍，敢肆訛詐！”役詈不已，客推之出，役即自傷其首回，縣令未退堂，即呼冤入跪。正驗傷，客亦衣冠至，以棍徒憑空訛詐具稟。役與爭辯，令曰：“無嘩，此易辨耳。汝既載客來，客行李若干，汝必知之?！绷钪稹獔竺骱藢?，役不能知，妄報數(shù)物?？痛笮?，稱令賢明。令問之，曰：“所報全非，自愿書單呈驗?！绷罴达啎?，帶役數(shù)人往客寓，將行李撿來當(dāng)堂查驗，與所書單無異。于行篋中搜得印簿，曰：“此系官文，何得私自攜取？本應(yīng)治罪，念汝尚屬斯文，姑全顏面?！泵』鸱僦??？蜖幵唬骸鞍敢焉峡兀静豢煞??！睍r人多手快，已成灰燼。令大笑曰：“汝肯訛人，無怪人來訛汝。天道好還，汝知之乎？第我治下不容奸險之徒，即備文遞回原籍可也。”客知據(jù)已毀，無能為，隱忍吞聲而去。令即繳卷銷案，憲司優(yōu)獎之。
有劉姓者，孤獨少年，入贅李老家。李以其稚弱無能，虐之。劉不堪，潛投仕宦為仆，得王寵眷。數(shù)年積金四百余，辭歸，與其妻謀置產(chǎn)業(yè)。妻乃炫述于父母，李老生心，欣然設(shè)宴為婿洗塵。譽而醉之，且曰：“汝妻年幼，交以多金恐不勝任。況汝須外出謀事，以少婦居守，得無穿窬之慮乎？盍交老夫權(quán)為收藏，可以無慮?！眲⑽ㄎ?，出金點交，八寶十六件也。次日，劉酒醒而悔，亟向李老索銀。李曰：“汝貧如丐，寄食我家，鄰里咸知，焉得多金寄頓？不思為汝育妻恩，反肆訛耶？”其女助婿爭論，李老大怒曰：“女生外向，真不可與處矣?！敝鹌浞驄D出諸大門之外。劉冤忿興訟，以妻為證?？h令曰：“汝物無憑，妻不可以為證。汝妻父曰女生外向，此言誠然。我不能直，汝毋干犯，義之責(zé)也?！睋]之退。劉素稔巧令名，往陳其苦，令曰：“隔境無能為力?！眲⒃唬骸柏蚕沦t使君惟有闊下，若不肯治理，則無官能明此獄矣?！卑е校钚υ唬骸叭舯赜嗝鞔嗽A，須暫禁囹圄，汝愿之否？”劉曰：“果能明此，雖刀杖加身亦甘承受，況暫禁耶？”令即梏收之。乃移文縣令曰：“日者獲大盜張三，據(jù)供劫得某事主家銀四百余兩，若干錠件，寄頓貴縣某村大窩主李老家，希即委員帶捕，查起贓銀，連窩主李老解質(zhì)”云云?？h令見系盜劫重情，即身自查抄，人贓并獲，解交此。令乃涂劉面以墨，衣囚衣，械系于堂。呼李老詰之曰：“此囚供在某家劫銀四百余兩，八寶十六件，寄汝家，今所起贓數(shù)相符。汝為盜窩，罪十梟首，據(jù)實陳明，勿自庸三木也。”李老呼冤曰：“此銀實系小人之婿劉某寄存者，聞其得自隨官，是否屬實，請拘劉某與張三質(zhì)之，以明小人之冤。”令笑曰：“若見劉某，汝又將圖賴矣。”李老曰：“與其冤誅，莫若明心。召劉某與張三質(zhì)對，可見小人不知情，庶望一線生路，奚肯貪財舍命耶？”令曰：“若然，則劉某在是矣。”乃釋其桎梏，使?jié)n面易服相見。李大慚無詞。令乃給還劉銀，而薄責(zé)李曰：“余為留翁婿情也?！眲⒏屑ぬ榱愣?，李亦從此悔過矣。
某縣尉與其大令有隙，面和而心違。一日在令帳房閑話，見幾上有入錢簿，內(nèi)書某季收陋規(guī)若干，某役手，某案收錢若干，不一而足。尉俟令回首時，潛藏而退。令送客回，不見此簿，知入尉手矣。所載贓私累累，必受其訛，惶恐之至。函致巧令商之，復(fù)書曰：“慎勿言，見尉時談笑如恒，若無事然，飭庫書取銀數(shù)百兩，備文批解雜稅，封貯帳房柜內(nèi)。簽差翌日起解，夜于墻上鉆穴而入取回內(nèi)署。次日即呼尉帶捕來驗，云是夜被竊雜稅銀若干，公文一角，入錢總簿一本。申明憲司，渠敢自露乎？”令如法行之，旋即通報，自請?zhí)幏帧Ｎ局湫亩桓已?，恐干重咎，將所藏之私簿暗毀矣?
薌厈曰：彼詐而我詐之，強中更有強中手。書曰：“诪張為幻?！敝链耍钊瞬豢蓽y而可笑。蓋人情欺愚而畏智，是故懼訟者，訟即隨之。若燭其奸，又操其勝具，將不戰(zhàn)而勝矣。
正 夢
凡人之寤也，至人無夢，愚人無夢。然孔子夢周公，非至人之夢征耶？惟愚人無夢，信然。吾家有一嬸、一婢、一仆，皆曰：“睡則與死無異，何有夢耶？世之言夢者莫非妄也?！苯K身不信夢，此其神昏耳。蓋夢者，人之神識為之。
有幻夢者，如遇水火刀兵之厄，此五臟病情也；有噩夢者，如得富貴神仙之樂，此生平妄念也；有正夢者，如逢過去未來之事，雖隔數(shù)十年之久，莫不符合，此則有默契之靈也。
昔者吾發(fā)王君未達(dá)時，夢胖大和尚執(zhí)佛，招之登一高樓，飛檐重拱，金碧輝煌，四面窗欞洞啟，一片空明。大河環(huán)繞，水云飄渺間，蕩心曠目，詩興勃然。正吟哦時，和尚曰：“曷不觀此對乎？”舉目果見長聯(lián)，共一百七十二字，其詞曰：“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盡蝦激螺舟，梳裹就風(fēng)鬟霧鬢，任蘋天葦?shù)?，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fù)四圍香稻，萬頃晴渡，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毕侣?lián)曰：“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嘆滾滾英雄何在，昔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總朱簾畫棟，卷不起暮雨朝云，即斷碣殘碑，都付與荒煙夕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水，數(shù)行秋雁，一枕清霜?！狈磸?fù)吟誦，藻暢襟靈，不忍棄去。忽聞大聲叱曰：“此大觀樓古人名句，俗吏何知？在此竊視。著黃巾力士驅(qū)逐?！币娊鸺讉ト藞?zhí)鞭而來，方驚皇失措，和尚護之曰：“此我父母官也，不得無禮?！被砣恍?，聯(lián)句未忘，因錄與眾共賞。皆曰：“世間無此長對，其仙境乎？”或曰：“明指滇南，閣下功名顯達(dá)，將來臨蒞此方，必出入將相而后歸隱，以應(yīng)其語?！被蛟唬骸按笥^樓稗乘有之，無此一對，將如曹雪芹之身入賈府，藉閣下補此聯(lián)乎。故茫茫大士接引君也。”王曰：“唯，否，姑存以俟驗可也。”
未幾，登賢書，屢赴禮闞不第，大挑一等，分發(fā)滇南。至彼，果有大觀接，其景其聯(lián)一一與夢符。后孫彌勒令，終于任所，胖大和尚其彌勒佛之現(xiàn)相乎？此之謂正夢。或問曰：“此夢以人就聯(lián)乎？以聯(lián)就人乎？若使以人就聯(lián)，則吾鄉(xiāng)距滇五六千里之遙，生魂一夜往反萬余里，得毋遇風(fēng)吹散乎？以聯(lián)就人，聯(lián)句雕于木，亦有神靈移之乎？”
薌厈曰：此以人就聯(lián)也。胖大和尚可證。所謂佛法無邊，引道生魂，何慮風(fēng)霜道近，此彌勒種因，而王君結(jié)果也。其然乎？
圓謊先生
有封翁家居浙江之畔，貴而且富。生平愛打誑語，且好與人談，率荒誕不經(jīng)，聞?wù)呓苑切χ?，翁不顧也。其子恥之，幾諫不從，乃與知交密議，或曰：“太翁性喜縱談，難以力阻，無已，請聘一善解嘲者為太翁伴，能反虛為實，則人無尤矣?！逼渥釉唬骸吧疲傻么巳?，能周旋我父者，雖歲修數(shù)百金勿吝?！闭f者曰：“重聘之下，豈無能人？”其言一出，即有淳于之流來應(yīng)。翁與談而樂之，目之曰圓謊先生。朝歲勿離左右。
一日，翁偕先生徘徊江畔，鄰翁來接談笑，共問翁曰：“近日有新聞否？”翁曰：“有之，昨與先生游此，對江有人持?jǐn)?shù)十觔鐵斧斫樹，脫落江中，浮而過，視之無柄。非異事乎？”鄰翁曰：“無柄巨斧，奚能浮江？或戲具中木斧耳?！蔽淘唬骸袄戏蛞嘣?，辨之實鑌鐵所為者?！比盒ζ渲?。先生曰：“非謬也，我昨同觀，緣斧頭吃入樹枝，樹本折，連枝葉浮而過此?！编徫虩o詞以詰?；蛟唬骸白蛞癸L(fēng)甚大，真有偃禾拔木之勢?！蔽淘唬骸安粌H此也，敝園有井，竟被風(fēng)吹出墻外?！北娊源髧W。先生曰：“毋嘩，主人園中，墻不一類，有磚石筑者，有紫竹結(jié)者，有荊條編者，總而言之曰墻。此墻以竹為之，俗所謂籬笆墻者。上附生紅白薔薇花甚茂，循墻有眢井，昨為狂飆所逼，墻竟逾井內(nèi)移，井反在外，翁晨起以為異，為我言之，我實親見如是。”眾亦無詞而退。翁知先生之善圓謊也，更撰妄言，謂人曰：“我昨與先生閑坐小園，忽墻外飛一肥鴨來，烹已大熟，嗅之甚馨。我與先生共飽啖之，至今回昧甘美?！北娊源笮υ唬骸按怂瘔糁惺露！毕壬唬骸胺瘢?，實有之。小園墻東有一婦饞甚，家畜肥鴨，其夫命留為中秋宴客之物。偶出，婦竊而烹之。方欲食，夫歸，見之怒，隔墻棄置。適我與翁在墻下接而食之，無甚異也?！北姛o言。翁笑曰：“可見吾言不謬。但食此鴨已周時矣，矢溺全無，何故？”先生曰：“此壽征也?！薄?
翁又游江畔，家犬隨之。人曰：“太頗壯大，其神獒乎？”翁曰：“此犬能作禍，前日浮江過一家，竊其肉值千金。人追至我家索償，老夫受累無已?！北娫唬骸疤`肉事有之，但千金則豕當(dāng)百余，犬雖大，能食萬觔肉乎？”共非笑之。先生曰：“勿哂，翁未陳明，此犬所食者實人肉也。尚未及其半，烏得萬觔？”眾大嘩曰：“更無此理?！毕壬唬骸罢埉吰湓~，此犬善浮水，昨過對岸某家，其人昔富今貧，曾以二千金納五品銜，不意餓而斃在敗屋中，無可閉關(guān)。其子外出募棺歸，見此犬竊食父尸，忿甚，以小舟追至此。日犬已食其父之半體，向翁訛詐不已。計其父有二千金職在身，犬果食其半，非價值千金乎？”人乃無言。
一日，翁督家僮飯一牛甚肥，先生顧之，嘖嘖稱羨。翁正色曰：“此老夫家之寶萬里牛也。方乘之游爪哇國而回，故需親視。奴輩以大遼人參十觔飼之?！毕壬姛o人詰問，諾而退。未幾，翁抱恙已篤，其子侍之。翁忽自摑其口罵曰：“老悖，汝終身無實言，荒謬至此，死奚辭耶？”其子惶恐，請先生入解之。先生曰：“我非良醫(yī)，無法處此。無已請翁乘食遼參之萬里牛，遁入爪哇國中，或免此難。我亦附尾行矣?！辈晦o而去。
薌厈曰：天下事競有不能實言者，若言言誠實，亦成笑柄。昔有道學(xué)先生以誠敬自矢，每言行皆載籍。有友入其齋，先生不在，閱籍見有某夜與老妻敦倫一次語，友嫌其褻，以筆點之而去。先生歸，查籍記事，見敦倫處俱加一點，不覺忿然曰：“何人敢與我妻行此事，亦登我籍中。其信然耶？其欺我耶？”遂貽笑千古，或曰：“然則如何而后可？”我對曰：“有如圓謊先生，事理通達(dá)，環(huán)轉(zhuǎn)無窮，妄而不謬，可入言語一科?！?
鬼孝子
孝子滇人也，談?wù)咄湫帐?，平日為人?fù)載營生，家僅老母，為巫而愚者也。凡為巫之道，先不惜小費，賄通大家婢仆，刺探隱事，及有事登場，假鬼神微露其意，則人皆畏懼，不惜重金求解。孝子之母蠢然一婦，不能為此，偶為人呼去，或被哂逐而回。日無進項，惟賴子肩度日矣。其子得錢供母，惟恐不甘旨，每飯必俚歌以侑食，俾其母歡樂而飽，方敢自食。有時得錢多，則為母備寒衣，己甚藍(lán)褸不顧也。故母食貧處賤，而飽暖逸居。不幸其子忽患寒疾，不治而亡。母痛欲自裁者屢矣，皆為鄰姥救免。
一日思子嚎啕，午夜忽見其子痛哭投懷曰：“母毋畏，兒心故未常死也。兒本孽鬼，故生無福壽。今生以事母，故鬼神歡喜，得無罪。游行冥途，聞母悲聲，求假來奉侍，且愿蠲兒來生福以福母親。神皆許之，此后不患饑寒矣?！蹦冈唬骸半m汝一片誠心，其奈陰陽途隔，尚能以力求食乎？”孝子曰：“是不能，將藉母之力以營生?！蹦冈唬骸澳魏危俊毙⒆釉唬骸澳腹饰渍咭?。昔巫而假，故見哂于人。今巫而真，當(dāng)門庭如市矣?！蹦赣衷唬骸澳魏?？”孝子曰：“兒請廣布城鄉(xiāng)曰某婦得神術(shù)，知過去未來事。能奉之者，消災(zāi)救難，且不勒索于人，隨人布施，人有不愿者乎？”母曰：“我素拙于言，恐無益也?！毙⒆釉唬骸皟汗硪?，母能見兒，他人無睹。有求教者，請以兒言告之。兒于過去事，一見其人，即悉未來事。能知一年休咎，已足動人聽聞。母無慮焉。兒今去示夢于好事者，使之傳布，母請高抬聲價，坐享于家?！蹦冈恢Z。孝子乃隱。
次日，十余男婦以斗米眉豚，叩門而拜。母惶恐不自安，曰：“何為乎？”來者眾皆稽首而告曰：“昨夢城隍神以姥已成神巫，凡小巫，帝命管束。爾等若不往奉事，刻即降禍，故不敢不來耳。求姥收錄，而今而后，我等皆姥之徒矣?！蹦笩o以應(yīng)，忽見其子冠金蟒玉侍側(cè)，請母高坐，而誨之曰：“汝等既知感戴，此后惟吾言是聽，當(dāng)福汝。勿效某等不信神言，汝看今日必有報應(yīng)?！北姷娔秆裕闯６眯⒆有螤?，僉唯叩首去。母謂孝子曰：“汝何來，何得此盛服？”孝子曰：“兒假諸本邑城隍神者。”母曰：“觸犯正神，將無得罪乎？”孝子曰：“凡神皆忠孝之人為之，其神已歸天曹，惟正月間一至人間查考善惡，不與凡人溷處。其平日守位者，皆兒輩耳。故可假用衣冠，神知之亦不責(zé)也?！?
是日，宦家有召巫者，即不信神言之某某，正表揚主家隱事。眾方環(huán)觀聳聽，忽自摑其口，伏地訴曰：“神責(zé)我不應(yīng)賄通某媼，生事誑言。著自擊面一百。”兩手自責(zé)，口告饒命。又曰：“小人就至神巫家請罪?！笨癖级?。主家大笑，詰媼，不敢隱，亦自服其辜。遂撤其供獻(xiàn)，及應(yīng)給之財帛，亦至母家投納。母正默坐時，忽見猙獰鬼卒押一人，頭臉紅腫，至母前跪拜請罪。正皇惑間，又見某紳率家人婦女盛送禮物，且為某巫跪求懺悔。母殊不安，即見其子出曰：“公等請起，某巫自犯正神，無與公等事。但此輩帝命老婦統(tǒng)轄，不信者自取其禍。公等至誠，不但無禍，請看某月日，公子得捷報進士第幾名矣。”后果如其言。是以奉神巫者舉國若狂。祈福禱災(zāi)，踵門不絕。母若倦時，派其徒代應(yīng)，亦無不驗，有欲延請至家者，母高自位置，咸命其徒代之，有得則給與十之四五，較平日所進向多。故其徒感戴，尊奉不敢稍懈。母故豐衣足食，市田宅，役奴婢，居然大家。夜間無事，孝子率鬼黨搬演雜劇，唱陰間善惡報應(yīng)故事，勝于世劇。母顧而樂之，往往夜半不肯眠，孝子再三諄勸而后息。
孝子家本盛族，以讀書出仕者不乏人，因其子母業(yè)鄙，宗人不甚往來。今母如是之盛，且身分自居，并未一出，而入爭奉之。故其等夷及卑幼輩皆來趨奉，亦有所覬覦耳。睹其景象光昌，竟分日問安侍膳。母于富貴者禮之，貧賤者濟之，舉族悅服。族長欲為擇繼，因立賢立愛，爭執(zhí)未定。孝子知之，謂其母曰：“兒奉母又十余年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母年八旬，既壽且康，奈兒假滿不得再留人間。盍先為母刨基業(yè)于地下，然后奉母西歸，不亦樂乎？但冥間重者誥命，而先人亦無承祀。兒陰擇得族弟諸生某，長厚而有福澤，可為父后。已密遣赴都謀功名，不日事備。請母于熱鬧場中歸去，受冥途清福何如？”母喜曰：“善?！?
當(dāng)是時，族長正在宗祠，會族老公議其事，忽有人報曰：“大官府來矣。”族長出迎，見一人四品衣冠，前后護從，儼然憲司氣概，近前則族孫某也。昂然升堂，從者為燃燭炬焚香拜祖畢，揖族長而言曰：“我奉母命赴都報捐候銓，今得督理蘇、安兩省十府糧儲道，兼轄衛(wèi)備弁兵。引見后，奉命蒞任。為父母加級，請得二品封典，請假上壽。此皆母自定計，恐預(yù)言之，族中倘起爭端，未免有傷敦睦之道。故命先默為之，今我與嗣父母已名列帝廷，無可更改矣。敬請傳齊族眾，在列祖位前公立繼約，諏吉率妻子往母家承祀。”族長唯唯。未幾，老少咸集，見事已不可移，乃趨炎而附承之。公議是日喚優(yōu)伶具盛席送某生入繼。
至日，母家已走啟門庭，結(jié)彩棚十余座，張各種洋燈，輝煌奪目。廣招親友，遠(yuǎn)近偕來，值提塘武弁赍送誥命亦至。地方官及紳耆不期而會者數(shù)百人。幸宅宇寬廣，前知而有備，百余筵咄嗟立辦，故從容不迫，井井有條。內(nèi)外演劇，百戲僉來。其執(zhí)事自大門排入廳事，鼓吹若雷，內(nèi)外傳呼之聲不絕。中堂設(shè)龍亭，內(nèi)供誥授通奉大夫布政使司某暨夫人某氏誥軸一通。紫緞金書，煌煌天語。于是笙簫疊奏，小優(yōu)吹《朝天樂》《步虛聲》前引，太夫人衣蟒腰玉，仙鶴補服，霞披朝珠而出，婢仆摳衣，儒生鳴贊，九頓首拜。受畢，移位正坐。繼子婦率孫兒女，朝服叩首侍立。然后官弁親友、宗人百執(zhí)事以次拜賀。鄰里鄉(xiāng)黨之來觀者潮涌，不得入，延頸引領(lǐng)，登屋而望，幾至顛墮。幸孝子默護之，故無傷。母左顧右盼，錦繡在前，珠玉在后。不覺眩暈，命子婦支持賓客，登榻憑幾，垂眸少息，見孝子以八座相迎，冥然而卒。
論者曰：“孝莫大于尊親，亦莫厚于眾養(yǎng)。以擔(dān)夫而致父母受二品封，使衿民備十方供，孝之至也。嗟乎！孝子何寥落于生前，而赫喧于身后耶？”薌厈曰：“此資格限之也。古者鄉(xiāng)舉里選，先德行后文章。若孝子者早應(yīng)策名天府，位列公卿間矣。無奈問內(nèi)才不識詩文之體，問外財亦無升斗之儲，何所藉而奮發(fā)于今之世耶？惟陰曹無資格，任孝子金冠玉帶以奉母，乃得大展其才華。嗚呼！與其郁郁生，何如堂堂死耶？”
荊 茅
楚諸生荊茅，字貢苞，訓(xùn)蒙為業(yè)。在前明嘉靖間，是邑大旱，赤地數(shù)百里，人心惶惶。有司竭盡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無此例，所以市里喧傳。荊知之，與其妻戲述云：“惜無法以致此金，亦名利兩全之事也?！逼淦拊唬骸笆且嗪坞y。子速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潔凈壇坫，子衣冠坐，誦圣經(jīng)，宜必得之?！鼻G曰：“天道難知，豈可戲有司取咎耶？”其妻曰：“子試為之，得雨則受酬，不得雨，不過訕笑，何罪之有？”荊從其言，昧昧?xí)x謁。有司如其法使禱，未及二日，大雨滂沱，通邑霑足，上下歡騰。有司欽佩，于酬儀外加以幣帛，鼓吹送之。
未幾，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荊生致雨事上達(dá)。大府檄召。荊恐，懟其妻曰：“我本無能，汝促我為戲，竟為憲召，何術(shù)以應(yīng)？昔也德汝，今則怨汝矣。”妻曰：“子自無能，怨妾何為？妾之所知，非有異術(shù)，因廚懸咸魚于今三載，凡二三日內(nèi)雨至，先必落水。驗之屢矣。子述告示之日，適咸魚落水之時，故信之確。今亦不難，子持此魚至省，懸于臥內(nèi)。見大府時，以先賢董仲舒五龍祈雨之法，鋪張陳設(shè)。若魚干無水，總以壇不如式，器用不全，頻使改作，以延時日。若一得魚水，即登壇誦經(jīng)，未有不獲者。何怨之有？”荊無法，不能不用婦言。及赴省會，則魚已汗淋。急謁大府，朝登壇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
此大府乃嚴(yán)相分宜門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荊生進。特旨召見，荊乃攜妻入都，帝問道原，荊進誠意正心之說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誠者，明之根本也。修齊治平不外乎此?！钡墼唬骸按馊蝗逭咧?，宜與方士輩異。”命為金馬門待詔。嗣亦因求雨驗，遷欽天監(jiān)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趨之者眾，漸致富矣。
忽大內(nèi)九璽失其一，追求甚急，擬召荊推問。內(nèi)監(jiān)之盜用者惶懼，夤夜赍金帛叩門哀之。荊乃命以璽藏尚寶處壁間，以塵土掩之，我自有說。帝果召問，荊曰：“璽非人盜，乃某月日用時，為小豎誤遺于塵土之中。現(xiàn)在本處東壁下?！钡凼谷饲笾?，果獲。賞賜無算，遂有荊仙之名。奉之者益狂，為御史海忠介之徒劾奏，略曰“荊茅者，本無學(xué)術(shù)。肆其狂妄，妖言惑眾，罪不容誅”云云。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專以誠明立說。卿非讀書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誠明之說，正藉以行其詐也。乞皇上藏物于匣，當(dāng)臣面召問之。果能指明確，方敢以至誠許之。否則請置奸邪于法，毋任蠱惑圣聰?！钡廴缪哉偾G于便殿，案陳寶櫝，使推測之。荊惶悚伏地，嘆曰：“荊茅今日死矣?！庇h(yuǎn)，聞未親切，曰：“是何言也？”適盜璽之監(jiān)在側(cè)，跪奏曰：“據(jù)所言櫝中似是金貓?！钡坌χ^御史曰：“卿意其誠明為詐，今竟何如？”開櫝示之，果一金鑄臥貓鎮(zhèn)紙。御史無詞可執(zhí)，頓首謝罪而退。荊歸，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萬，異數(shù)可屢邀耶？若不知足，禍必不遠(yuǎn)。”荊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薌厈曰：果有是耶，何其巧也？其為客之不得意而造言歟？謂實學(xué)不如虛巧易于見功，發(fā)寒士之忿懣，益增才士之欷歔，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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