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

臨川先生文集 作者:(宋)王安石撰


  《宋史·王安石傳》

  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父益,都官員外郎。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jīng)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擢進士上第,筆書淮南判官。舊制,秩滿許獻文求試館職,安石獨否。再調(diào)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谷與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彥為相,薦安石恬退,乞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尋召試館職,不就。修薦為諫官,以祖母年高辭。修以其須祿養(yǎng)言于朝,用為群牧判官,請知常州。移提點江東刑獄,入為度支判官,時嘉祐三年也。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于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愿監(jiān)茍且因循之弊,明詔大臣,為之以漸,期合于當世之變。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者也?!焙蟀彩攪?,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

  俄直集賢院。先是,館閣之命屢下,安石屢辭,士大夫謂其無意于世,恨不識其面,朝廷每欲俾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修起居注,辭之累日,閣門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隨而拜之,則避于廁,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還之,上章至八九,乃受,遂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自是不復辭官矣。

  有少年得斗鶉,其儕求之不與,恃與之昵輒持去,少年追殺之。開封當此人死,安石駁曰:“按律,公取、窮取皆為盜。此不與而彼攜以去,是盜也;追而殺之,是捕盜也,雖死當勿論。”遂劾府司失入。府官不伏,事下審刑大理,皆以府斷為是。詔放安石罪,當詣閣門謝。安石言:“我無罪。”不肯謝。御史舉奏之,置不問。

  時有詔舍人院無得申請除改文字,安石爭之曰:“審如是,則舍人不得復行其職,而一聽大臣所為,自非大臣欲傾側而為私,則立法不當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為陛下守法,而強者則挾上旨以造令,諫官、御史無敢逆其意者,臣實懼焉?!闭Z皆侵執(zhí)政,由是益與之忤。以母憂去,終英宗世召不起。

  安石本楚士,未知名于中朝,以韓、呂二族為巨室,欲藉以取重,乃深與韓絳、絳弟維及呂公著交,三人更稱揚之,名始盛。神宗在潁邸,維為記室,每講說見稱,輒曰:“此非維之說,維之友王安石之說也?!奔盀樘邮?,又薦自代。帝由是想見其人,甫即位,命知江寧府。數(shù)月,召為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對,帝問為治所先,對曰:“擇術為先。”帝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以為高不可及爾?!钡墼唬骸扒淇芍^責難于君,朕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上ひ廨o朕,庶同濟此道?!币蝗罩v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議論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卑彩唬骸氨菹抡\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Ι;誠能為高宗,則必有傅說。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眾,百年承平,學者不為不多。然?;紵o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lián)裥g未明,推誠未至,雖有皋、夔、稷、Ι、傅說之賢,亦將為小人所蔽,卷懷而去爾?!钡墼唬骸昂问罒o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兇。”安石曰:“惟能辨四兇而誅之,此其所以為堯、舜也。若使四兇得肆其讒慝,則皋、夔、稷、Ι亦安肯茍食其祿以終身乎?”登州婦人惡其夫?qū)嬄?,夜以刃昔刂之,傷而不死。獄上,朝議皆當之死,安石獨援律辨證之為合從謀殺傷,減二等論。帝從安石說,且著為令。

  二年二月,拜參知政事。上謂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為卿但知經(jīng)術,不曉世務?!卑彩瘜υ唬骸敖?jīng)術正所以經(jīng)世務,但后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為經(jīng)術不可施于世務爾?!鄙蠁枺骸叭欢渌┰O以何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鄙弦詾槿弧S谑窃O制置三司條例司,命與知樞密院事陳升之同領之。安石令其黨呂惠卿任其事。而農(nóng)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役相繼并興,號為新法,遣提舉官四十余輩頒行天下。

  青苗法者,以常平糴本作青苗錢,散與人戶,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斂。均輸法者,以發(fā)運之職改為均輸,假以錢貨,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貴就賤,用近易遠,預知在京倉庫所當辦者,得以便宜蓄買。保甲之法,籍鄉(xiāng)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為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戰(zhàn)陣。免役之法,據(jù)家貲高下,各令出錢雇人充役,下至單丁、女戶、本來無役者,亦一概輸錢,謂之助役錢。市易之法,聽人賒貸縣官財貨,以田宅或金帛為抵當,出息十分之二,過期不輸,息外每月更加罰錢百分之二。保馬之法,凡五路義保愿養(yǎng)馬者,戶一匹,以監(jiān)牧見馬給之,或官與其直使自市,歲一閱其肥瘠,死病者補償。方田之法,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四十一頃六十六畝一百六十步為一方,歲以九月,令、佐分地計量,驗地土肥瘠,定其色號,分為五等,以地之等均定稅數(shù)。又有免行錢者,約京師百物諸行利入厚薄,皆令納錢,與免行戶祗應。自是四方爭言農(nóng)田水利,古陂廢堰,悉務興復。又令民封狀增價以買坊場,又增茶監(jiān)之額,又設措置河北糴便司,廣積糧谷于臨流州縣,以備饋運。由是賦斂愈重,而天下騷然矣。

  御史中丞呂誨論安石過失十事,帝為出誨,安石薦呂公著代之。韓琦諫疏至,帝感悟,欲從之,安石求去。司馬光答詔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安石怒,抗章自辨。帝為巽辭謝,令呂惠卿諭旨,韓絳又勸帝留之。安石入謝,因為上言中外大臣、從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為重輕?!绷魉讬嘀貏t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為重輕,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奸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為。于是陛下與流俗之權適爭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于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鄙弦詾槿?,安石乃視事,琦說不得行。

  安石與光素厚,光援朋友責善之義,三詒書反覆勸之,安石不樂。帝用光副樞密,光辭未拜而安石出,命遂寢。公著雖為所引,亦以請罷新法出潁州。御史劉述、劉琦、錢ダ、孫昌齡、王子韶、程顥、張戩、陳襄、陳薦、謝景溫、楊繪、劉摯,諫官范純?nèi)?、李常、孫覺、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繼去。驟用秀州推官李定為御史,知制誥宋敏求、李大臨、蘇頌封還詞頭,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論定不孝,皆罷逐。翰林學士范鎮(zhèn)三疏言青苗,奪職致仕。惠卿遭喪去,安石未知所托,得曾布,信任之,亞于惠卿。

  三年十二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明年春,京東、河北有烈風之異,民大恐。帝批付中書,令省事安靜以應天變,放遣兩路募夫,責監(jiān)司、郡守不以上聞者。安石執(zhí)不下。

  開封民避保甲,有截指斷腕者,知府韓維言之,帝問安石,安石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今士大夫睹新政,尚或紛然驚異,況于二十萬戶百姓,固有愚為人所惑動者,豈應為此遂不敢一有所為邪?”帝曰:“民言合而聽之則勝,亦不可不畏也。”東明民或遮宰相為訴助役錢,安石白帝曰:“知縣買蕃,乃范仲淹之婿,好附流俗,致民如是?!庇衷唬骸爸蚊癞斨淝閭卫?,不可示姑息。若縱之使妄經(jīng)省臺,鳴鼓邀駕,恃眾僥幸,則非所以為政?!逼鋸娹q背理率類此。

  帝用韓維為中丞,安石憾曩言,指為善附流俗以非上所建立,因維辭而止。歐陽修乞致仕,馮京請留之,安石曰:“修附麗韓琦,以琦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安用?”乃聽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安石謂罰輕不足以阻奸,至比之共、鯀。靈臺郎尤瑛言天久陰,星失度,宜退安石,即黥隸英州。唐ぁ本以安石引薦為諫官,因請對極論其罪,謫死。文彥博言市易與下爭利,致華岳山崩。安石曰:“華山之變,殆天意為小人發(fā)。市易之起,自為細民久困以抑兼并爾,于官何利焉?!遍懫渥啵鰪┎┦匚?。于是呂公著、韓維,安石藉以立聲譽者也;歐陽修、文彥博,薦己者也;富弼、韓琦,用為侍從者也;司馬光、范鎮(zhèn),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遺力。

  禮官議正太廟太祖東向之位,安石獨定議還僖祖于祧廟,議者合爭之,弗得。上元夕,從駕乘馬入宣德門,衛(wèi)士訶止之,策其馬。安石怒,上章請逮治。御史蔡確言:“宿衛(wèi)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所應訶止。”帝卒為杖衛(wèi)士,斥內(nèi)侍,安石猶不平。王韶開熙河奏功,帝以安石主議,解所服玉帶賜之。

  七年春,天下久旱,饑民流離,帝憂形于色,對朝嗟嘆,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此不足招圣慮,但當修人事以應之?!钡墼唬骸按素M細事,朕所以恐懼者,正為人事之未修爾。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遜語。自近臣以至后族,無不言其害。兩宮泣下,憂京師亂起,以為天旱更失人心?!卑彩唬骸敖疾恢獮檎l,若兩宮有言,乃向經(jīng)、曹佾所為爾?!瘪T京曰:“臣亦聞之?!卑彩唬骸笆看蠓虿徽咭跃闅w,故京獨聞此言,臣未之聞也?!北O(jiān)安上門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為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眰b又坐窮嶺南。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钡垡嘁芍炝T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自禮部侍郎超九轉(zhuǎn)為吏部尚書。

  呂惠卿服闋,安石朝夕汲引之,至是,白為參知政事,又乞召韓絳代己。二人守其成模不少失,時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而惠卿實欲自得政,忌安石復來,因鄭俠獄陷其弟安國,又起李士寧獄以傾安石。絳覺其意,密白帝請召之。八年二月,復拜相,安石承命即倍道來?!度?jīng)義》成,加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以子為龍圖閣直學士,辭,惠卿勸帝允其請,由是嫌隙愈著?;萸錇椴坛徐鶕?,居家俟命,風御史中丞鄧綰,復彈惠卿與知華亭縣張若濟為奸利事,置獄鞠之,惠卿出守陳。

  十月,彗出東方,詔求直言,及詢政事之未協(xié)于民者。安石率同列疏言:“晉武帝五年,彗出軫;十年,又有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與《乙巳占》所期不合。蓋天道遠,先王雖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變無窮,上下傳會,豈無偶合。周公、召公豈欺成王哉。其言中宗享國日久,則曰‘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寧。’其言夏、商多歷年所,亦曰‘德’而已。裨灶言火而驗,欲禳之,國僑不聽,則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僑終不聽,鄭亦不火。有如裨灶,未免妄誕,況今星工哉?所傳占書,又世所禁,謄寫偽誤,尤不可知。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賢于中宗,周、召所言,則既閱而盡之矣,豈須愚瞽復有所陳。竊聞兩宮以此為憂,望以臣等所言力行開慰?!钡墼唬骸奥劽耖g殊苦新法?!卑彩唬骸捌詈钣辏癃q怨咨,此無庸恤。”帝曰:“豈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無邪?”安石不悅,退而屬疾臥,帝慰勉起之。其黨謀曰:“今不取上素所不喜者暴進用之,則權輕,將有窺人間隙者?!卑彩瞧洳摺5巯财涑?,悉從之。時出師安南,諜得其露布,言:“中國作青苗、助役之法,窮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濟?!卑彩圆蓦钒裨g之。

  華亭獄久不成,以屬門下客呂嘉問、練亨甫共議,取鄧綰所列惠卿事,維他書下制獄,安石不知也。省吏告惠卿于陳,惠卿以狀,且訟安石曰:“安石盡棄所學,隆尚縱橫之末數(shù),方命矯令,罔上要君。此數(shù)惡力行于年歲之間,雖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庇职l(fā)安石私書曰“無使上知”者。帝以示安石,安石謝無有,歸以問,言其情,安石咎之。憤恚,疽發(fā)背死。安石暴綰罪增云:“為臣子弟求官及薦臣婿蔡卞”,遂與亨甫皆得罪。綰始以附安石居言職,及安石與呂惠卿相傾,綰極力助攻惠卿。上頗厭安石所為,綰懼失勢,屢留之于上。其言無所顧忌。亨甫險薄,諂事以進,至是皆斥。

  安石之再相也,屢謝病求去,及子死,尤悲傷不堪,力請解機務。上益厭之,罷為鎮(zhèn)南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明年,改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屢乞還將相印。元豐二年,復拜左仆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荊。哲宗立,加司空。

  元元年卒,年六十六,贈太傅。紹圣中,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庭。崇寧三年,又配食文宣王廟,列于顏、孟之次,追封舒王。欽宗時,楊時以為言,詔停之。高宗用趙鼎、呂聰問言,停宗廟配享,削其王封。

  初,安石訓釋《詩》、《書》、《周禮》,既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居金陵,又作《字說》。多穿鑿傅會,其流入于佛、老。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說,先儒傳注,一切廢不用。黜《春秋》之書,不使列于學官,至戲目為“斷爛朝報”。

  安石未貴詩,名震京師,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蜀人蘇洵獨曰:“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弊鳌侗婕檎摗芬源讨?,謂王衍、廬杞合為一人。

  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zhí)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zhí)不可,安石傅經(jīng)義,出己意,辨論輒數(shù)百言,眾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绷T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復相,歲余罷,終神宗世不復召,凡八年,子。

  字元澤,為人悍陰刻,無所顧忌。性敏甚,未冠,已著書數(shù)萬言。年十三,得秦卒言洮、河事,嘆曰:“此可撫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則吾敵強而邊患博矣?!逼浜笸跎亻_熙河,安石力主其議,蓋兆于此。舉進士,調(diào)旌德尉。

  氣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作策三十余篇,極論天下事,又作《老子訓傳》及《佛書義解》,亦數(shù)萬言。時安石執(zhí)政,所用多少年,亦欲預選,乃與父謀曰:“執(zhí)政子雖不可預事,而經(jīng)筵可處。”安石欲上知而自用,以所作策及注《道德經(jīng)》鏤板鬻于市,遂傳達于上。鄧綰、曾布又力薦之,召見,除太子中允、祟政殿說書。神宗數(shù)留與語,受詔撰《詩》、《書義》,擢天章閣待制兼侍講。書成,遷龍圖閣直學士,以病辭不拜。

  安石更張政事,實遵之。常稱商鞅為豪杰之士,言不殊異議者法不行。安石與程顥語,囚首跣足,攜婦人冠以出,問父所言何事。曰:“以新法數(shù)為人所阻,故與程君議?!杯⒋笱栽唬骸皸n韓琦、富弼之頭于市,則法行矣。”安石遂曰:“兒誤矣?!弊鋾r才三十三,特贈左諫議大夫。

  論曰:朱熹嘗論“安石以文章節(jié)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jīng)濟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為,庶幾復見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務,引用兇邪,排擯忠直,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此天下之公言也。昔神宗欲命相,問韓琦曰:“安石何如?”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鄙褡诓宦?,遂相安石。嗚呼!此雖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東都事略·王安石傳》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也。父益,都官員外郎。安石蚤有盛名,博聞強記,為文動筆如飛,觀者服其精妙。舉進士高第,僉書淮南節(jié)度判官。召試館職,固辭,乃知鄞縣。安石好讀書,三日一治縣事。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貨谷于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校,嚴保伍,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彥博為相,薦安石恬退,不次進用,可以激奔競之風。尋再召試,又固辭,乃以為群牧判官,出知常州。由是名重天下。

  提點江東刑獄,入為三司度支判官,獻書萬余言,極陳當世之務。居頃之,除直集賢院,累辭,不獲命,始就職。除同修起居注,固辭不拜,遂除知制誥,自是不復辭官矣。以母憂去,服除,英宗朝累召不起。

  神宗即位,除知江寧府,召為翰林學士。初入對,神宗曰:“方今治當何先?”安石曰:“以擇術為先。”神宗曰:“唐太宗何如?”安石曰:“陛下當以堯、舜為法,太宗所知不遠,所為不盡合先王,但乘隋亂,子孫又皆昏愚,所以獨見稱述。堯、舜所為,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常以為高不可及,不知圣人經(jīng)世立法,以中人為制也?!鄙褡谠唬骸扒渌^責難于君,朕自視眇然,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币蝗罩v席,群臣退,神宗留安石坐,曰:“有欲從容與卿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鄭公,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Ι;陛下誠能為高宗,則必有傅說。魏鄭公、諸葛亮,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眾,百年承平,學者不為不多,然常患無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lián)裥g未明,推誠未至,雖有皋、夔、稷、Ι、傅說之賢,亦必為小人所蔽,因卷懷而去耳。自古患朝廷無賢者,以人君不明,好近小人故也。好近小人,則賢人雖欲自達無由矣?!鄙褡谠唬骸白怨胖问?,豈能使朝廷無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兇?!卑彩唬骸拔┠鼙嫠膬炊D之,此乃所以為堯、舜也。若使四兇得肆其讒慝,則皋、夔、稷、Ι亦安肯茍食其祿以終身乎!”未幾,除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安石既執(zhí)政,神宗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為卿但知經(jīng)術,不可以經(jīng)世務?!卑彩唬骸敖?jīng)術者,所以經(jīng)世務也。后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經(jīng)術不可施于世務?!鄙褡谠唬骸半薏烊饲椋扔谇?,有欲造事傾搖者。朕常以呂誨為忠實,毀卿于時事不通;趙、唐介數(shù)以言扦塞,惟恐卿進用。卿當立變此風俗,不知卿所施設以何為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所急也?!庇谑窃O制置三司條例司,與知樞密院陳升之同領之。而青苗、免役、市易、保甲等法相繼興矣。

  常平倉法,以豐歲谷賤傷農(nóng),故增價收糶,使蓄積之家無由抑塞,農(nóng)夫須令賤糴;兇歲谷貴傷民,故減價出糴,使蓄積之家無由邀勒,貧民須令貴糴。物價常平,公私兩利也。安石以常平法為不善,更將糴本作青苗錢,散與人戶,令出息二分,置提舉官以督之。古者,百姓出力以供在上之役,安石以為百姓惟苦差役破產(chǎn),不憚增稅,乃請據(jù)家貲高下,各令出錢,雇人充役。向者,役人皆上等戶得之,其下等、單丁、女戶及品官、僧道本來無役,安石乃使之一概輸錢,于是賦斂愈重。市易之法,聽人賒貸縣官貨財,以田宅或以金帛為抵當,三人相保則給之,皆出息什分之二,過期不輸,息外每月更加罰錢百分之二。保甲之法,始因戎狄驕傲,侵據(jù)漢、唐故地,有征伐開拓之志,故置保甲。乃藉鄉(xiāng)村之民,二丁取一,皆授以弓弩,教之戰(zhàn)陣,又令河北、陜西、河東三路,皆五日一教閱,每一丁教閱,一丁供送及諸縣弓手,亦皆易以保甲,其保甲習于游惰,不復務農(nóng)。京東、西兩路保甲養(yǎng)馬,仍各置提舉官,權任比監(jiān)司。自是四方爭言農(nóng)田水利,古陂廢堰,悉務興復。又立賒貸之法,又令民封狀增價以買坊場,又增茶鹽之額,又設措置河北糴便司,廣積糧谷于臨流州縣,以備饋運。而天下騷然矣。

  自安石變法以來,御史中丞呂誨首論其過失,安石求去位,神宗為出誨。御史劉琦、錢ダ、劉述又交論安石專肆胸臆,輕易憲度,殿中侍御史孫昌齡亦繼言,皆坐貶。同知諫院范純?nèi)室嗾摪彩蠼Γ渑f學,罷諫職。呂公著代呂誨為中丞,亦力請罷條例司并青苗等法,諫官孫覺、李常、胡宗愈,御史張戩、王子韶、陳襄、程顥,皆論安石變法非是,以次罷去。

  前宰相韓琦上疏論青苗之害,乞罷諸路提舉官,依常平舊法行之。奏至,安石稱疾,求分司,神宗不許。時翰林學士司馬光當批答,安石指言光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神宗諭安石曰:“詔中二語,乃為文督迫之過,而朕失于詳閱,當令呂惠卿諭旨?!币钊眨彩胫x。因為神宗言中外大臣、從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流俗相為輕重。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為輕重,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奸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為。是于陛下與流俗之權適爭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于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神宗以為然。安石乃視事。

  熙寧三年,拜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御史中丞楊繪、御史劉摯陳免役之害坐黜,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皆以忤安石罷,知雜御史謝景溫初附安石,亦以不合去。

  六年,命知制誥呂惠卿修撰經(jīng)義,以安石提舉,而以子兼同修撰。王韶取熙、河、洮、岷、疊、宕等州,安石率群臣入賀,神宗解玉帶賜之,以旌其功。慈圣光獻皇后、宣仁圣烈皇后間見神宗,流涕言新法之不便者,且言:“王安石亂天下?!鄙褡谝嗔魈?,退,命安石裁損之。安石重為解,乃已。七年,神宗以久旱,益疑新法之不便。安石不悅,求避位,遂拜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明年,復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三經(jīng)義》成,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

  初,呂惠卿為安石所知,驟引至執(zhí)政,安石去位,惠卿遂叛安石。洎安石再相,茍可以中安石,無不為也。會安石子卒,安石力求去。九年,拜鎮(zhèn)南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安石丐奉祠,以使相為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又辭使相,乃以左仆射為觀文殿大學士。元豐三年,封特進,改封荊國公。安石退居金陵,始悔恨為呂惠卿所誤,每嘆曰:“吾昔交游,皆以國事相絕。”意甚自愧也。哲宗即位,拜司空。明年,薨,年六十六,贈太傅。紹圣初,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廷。崇寧三年,配享文宣王廟。政和三年,封舒王。靖康元年,停文宣王配享,列于從祀;后又罷安石配享神宗廟,而奪其王爵。

  初,安石提舉修撰經(jīng)義,訓釋《詩》、《書》、《周官》,既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歲為《字說》二十四卷,學者爭傳習之,凡以經(jīng)試于有司,必宗其說,少異輒不中程。先儒傳注既盡廢,士亦無復自得之學,故當時議者謂:“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己?!卑彩种度珍洝菲呤?,如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鎮(zhèn)、呂誨、蘇軾及一時之賢者,重為毀詆,而安石不恤也。

  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zhí)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zhí)不可,安石傅經(jīng)義,出己意,辨論輒數(shù)百言,眾皆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罷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復相,歲馀罷,終神宗世,八年不復召,而恩顧不久衰云。弟安國、安禮,子。臣曰:安石之遇神宗,千載一時也。而不能引君當?shù)溃艘愿粐鴱姳鵀槭拢瑪P老成,任新進,黜忠厚,崇浮薄,惡鯁正,樂諛佞,是以廉恥汩喪,風俗敗壞。孟子所謂“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豈不然哉?烏!安石之學既行,則奸宄得志,假紹述之主以脅持上下,立朋黨之論以禁錮忠良,卒之民愁盜起,夷狄亂華,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悲夫?。ㄍ觖浴稏|都事略》卷七十九)

  《臨川文集》序古之相其君而成不世之業(yè)者,其皆與天下共焉而不以己與者乎?未嘗無所立,而泊然其不敢居;不能無所長,而慊然其不敢恃。虛懷夷氣,受天下若壑,而其精強轉(zhuǎn)運,嘗行于韜光挫銳之中。守此而猶有意外不可盡睹之情撓乎其間,則雖有不韙之名,涉似之跡,猶受而甘之,益外礱其所未融,而內(nèi)浚其所未至,此非獨以求濟其事也。君子之道,合天地萬物為一體,以己與焉,則阻隘閡隔,不聯(lián)不貫,而況相天下者,其物情國經(jīng),殊才積勢,取給于贊決,有非以一己能遍察而獨承者,其不敢居焉,且恃道固然也。操瑰瑋孤特之行,竣于矜己以收其聲,持決督厲之用,必于責人以速其效,是卑處散地效一官者則可爾。據(jù)宰相之尊,將奉其君以厘新大業(yè),天下方狃其舊而不吾信,而欲以是道行之,即其雅度夷氣,能收其形于外,而潛伏未艾之根,有一毫廁于胸臆,則幾微不能自掩,聲音笑貌,無以漬灌于物。始而矜,中而勝,終而固爭,迨夫情憤惋而詞乖激,才易事憤,而天下始不勝其弊矣。矜己而卒于謗,責人而卒于叛,背于道而求濟,宜其難矣。

  宋荊國王文公嘗相神宗,憫日弱之勢,睹積弊之時,方欲變法更制,舉其主于堯、舜。而公以平生卓絕之行,精博之學,處得君之地,觀其注意措手,規(guī)局旨趣,三代以來,一人而已。然其時每一法出,則天下皆駭而爭,攻擊疏分,曾無虛日。比公不安而去,雖其所嘗薦引者,皆起而攻之,至謂為邪,而靖康之禍,或歸其郵于公。庸常守成,茍以自度,猶得辭其過于后,而公以堯、舜、伊、周之心,卒用為罪,其亦宜公之不服,而天下后世幾稱過乎?嗟夫,如公者,豈非所謂瑰瑋孤特之行,欲勝天下以長,而決督厲之用,欲暴天下以所立者與?公既以其高自處,而視天下莫并己才智,老成咸背而去,去而莫與共吾事者,斯奸人乘間而入。反復排擊之馀,法制數(shù)易,民眩于聽,官易其常,始囂然索其平和敦龐之氣。獨程淳公嘗有天下事非一家之語,誠深知公所為。病若是,而歸基禍之過于公,于情未稱,亦抑有由也。公文章根柢六經(jīng),而貫徹三才,其體簡勁精潔,自名一家。平生展錯,無出于使還一書,讀之有古人畎畝翻然之志,而后世顧以公相業(yè)疑之。然公業(yè)所以不就,其失自有在,亦安得而并疑其書也?德安吉陽何先生巡撫江西,悉厘百工,表章往哲,刻公集于撫州,而命沐為序。沐嘗從先生得聞天地萬物一體之學,輒以此序公文,且用以告后之相天下者。

  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吉,賜進士出身亞中大夫江西布政司右參政前奉敕提督江廣兩省學政刑部郎臨海后學王宗沐書。

  《紹興重刊臨川文集》敘紹興重刊《臨川集》者,郡人王丞相介父之文,知州事桐廬詹大和甄老所譜而校也。藝祖神武定天下,列圣右文而守之。江西士大夫多秀而文,挾所長與時而奮。王元之、楊大年篤尚音律,而元獻晏公臻其妙。柳仲途志、穆伯長首唱古文,而文忠歐陽公集其成。南豐曾子固,豫章黃魯直,亦所謂編之乎詩書之冊而無愧者也。丞相旦登文忠之門,晚躋元獻之位,子固之所深交,而魯直稱為不朽。近歲諸賢舊集,其鄉(xiāng)郡皆悉刊行,而丞相之文,流布閩浙,顧此郡獨因循不暇,而詹子所為奮然成之者也。紙墨既具,久而未出。一日謂客曰:“讀書未破萬卷,不可妄下雌雄。讎正之難,自非劉向、揚雄莫勝其任。吾今所校本,仍閩浙之故耳,先后失次,訛舛尚多。念少遲之,盡更其失,而慮歲之不我與也,計為之何?”客曰:“不然。皋,蘇不世出,天下未嘗廢律。劉,楊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書。凡吾所為,將以備臨川之故事也。以小不備而忘其大不備,士夫披閱,終無時矣。明窗凈榻,永晝清風,日思誤書,自是一適。若覽而不覺其誤,孫而不能思,思而不能得,雖劉、楊復生,將如彼何哉?”詹子曰:“善??推錇槲抑局!笔晡逶挛熳樱フ曼S次山季岑父敘。

  《王臨川文集》后序邑侯應君云刻荊公集成,余適東探禹穴,窺石梁、雁蕩而歸,屬序其后。嗚呼,是文獻之所存也。夙志系焉,雖不敏,其何敢辭!惟公文章發(fā)于經(jīng)術,雄偉精深,長雄一代。然其未嘗刻,意殆亦無授,視昌黎所志子厚者遠矣。乃顧寥落,不得與歐、蘇諸集并流天下。撫,雖公桑梓之區(qū)而亦無刻焉,豈非世儒疵公相業(yè)、橫議不明使然耶?

  夫公之相業(yè),明道、象山之論公矣,精矣?;蛞擅鞯啦环切路ǘり扅h焉,此與兒童之見何異,然竊嘗怪之。公以間世之英,氣魄蓋世,負伊、周之志,宗孔、孟之學,其不邇聲色,不殖貨利,難進易退之介,固已信于天下。遇大有為之君,而帥行先王之法意,雖其條理弛張或未盡善,彼其志蓋昭然可睹也。然而新法一行,群議鼎沸,一時攻訐成風,至詆為奸邪,其故何哉?圣道絕而學術裂也。夫圣人,是非之準也。春秋賢卿大夫,其見稱于孔子者不少矣,而獨多管仲之功,曰:“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及其攝相,未幾而誅亂政大夫勤帥后阝費,豈群情之所趨哉!彼亦睿圣獨見治亂之原耳。況夷狄之逼中國,豈魯三都比耶?乃有洞見亂原,以先王之道匡天下,而不為管仲者,非夫子之所與哉!世喪道千有馀年,非實得其他墜緒如濂溪、明道者,固難優(yōu)于春秋賢卿大夫,至其束私見而攣故習,雖賢者不免焉,則是非之謬于圣人久矣。何者?見有所囿則蔽于睹遠,意有所詫則樂于黨同,其勢然也。

  昔充國平羌之策,裴度伐蔡之議,此特一事耳,自其成而觀之,雖庸人無疑也。而其始,舉朝異之,況大取天下之弊法而更張之者哉!宋之中葉,國勢浸弱,民志不振,夷狄交侵,遼夏為急,猶人癰疽并發(fā)于肩臂而神力俱疲,咸以其無甚作楚,因謂之安。公既洞見天下之勢,逆知夷狄之禍,而獨憂之。故每啟昭陵以“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而拳拳以晉武、梁武趨過目前”為戒。蓋欲早為之所也。其相裕陵以更化,蓋將通壅滯,實藏府也。諸賢既罔或齊公之見,怪其行用,而客氣勝心以逞,又復攘臂其間。訐以為直,不孫為勇,夫子之所惡也,而世以為賢。甚至攖人心,挾天變,以要其上而黨排之,必使公不得究其志,至元盡罷新法而后快。則彼雖幽、厲之政,宜可反而中興,復文、武之境土矣。乃顧自貽紹圣之戚,因循而致靖康之禍,卒使中國淪陷,一如公所憂者,果誰執(zhí)其咎。而顧橫加諸公,是尚為有是非之心乎?使繼相者有若明道,以大公之學善其后,則于公有光矣,豈至淪胥以敗哉?當時問相之對博舉而不一及之者,亦以其素不排公故耳。雖然,公自謂用志精則知人明,乃亦不知薦以自代,何邪?一時英望之去多公素與,公意為天下忍之,欲俟法行還之,與樂成耳。知者行之,仁者守之,明道已不可其說,而公不從,卒貽后悔,非亦有所蔽與?公謂未有不得先王之道而能行先王之法者,是也。其憂斯民之左衽,不以身家貳其志,豈非自任以至誠惻怛得先王之道乎?而不知其激于群言果于行法者,已不免意必偏黨之私,其心之于哀矜而有所忿忄矣,烏能得其正而不辟哉?是公之所以為蔽,不精于圣學之過也,于諸賢何獨尤哉?至其洞見幽遠,圖患于未形,雖圣人不易也。其后忠定因水災而憂虜變,蓋公之馀明也,而天下服其忠知。欽高相之不下,裕陵之倚公者以此。然其御擊恢復諸策亦卒奪于讒議而幾危其身,況公圖之于未形乎?于乎,有宋夷狄之禍極矣。使公不能制之于未亂之前,而忠定不能救之于既變之后,則橫議之禍流也。夫?qū)W術不明,使下無公論,上無信史,蔽人心而奪國是,卒亡宋于虜,豈獨使公負重毀于后世哉!此余所以重為千古發(fā)慨而不能已也。若夫新法之未始皆不善也,介庵子序之詳矣。后世亦多祖而用之,故余略焉,特取其大而隱者著之耳。

  昔陳申公述鄭亞之言以序李集,謂其“蘊開物致君之才,居丞弼上公之位,建靖難平戎之策,垂經(jīng)天緯地之文?!惫m未盡得先王之道也,將不優(yōu)于斯語乎?善讀公集者,當自得之矣。應侯,寧波人。公嘗令鄞邑,稱循吏而廟食焉,民至今神之。其法施于民也,侯習聞之,故梓其集于臨川云。

  嘉靖丙午秋九月既望,邑后學陳九川敘。

  《書臨川文集后》嘉靖丙午秋八月,臨川邑侯象川應君,刻《荊國王文公集》成,謂袞邑人也,宜有以序其事。昔我象山陸文安公序公祠堂于宋,草廬吳文正公序公文集于元,二公皆命世大儒,其事核而精,其文直而肆,公之純疵得失,猶方員之囿于規(guī)矩也。予末小子,安敢復有所贅?然竊惟公之相業(yè),所以未能成先資之信,快人心之公者,直以變法之故爾。二公之言,雖已抉發(fā)隱義,提挈宏綱,而其端緒曲折,尚若有未暇及者。故雖不敏,不敢過避焉。夫善觀人者必驗乎心跡,善為治者必核乎名實。心跡不明,則名實不正,名實不正,則爵祿廢置、生誅予奪皆失其道,而天下之治靡矣。若公與神宗之事,豈非千萬世名實不正之最甚者乎?宋之有天下,燕、云盡失,契丹已強于北,元昊繼起,兵力又奪于西,不能數(shù)戰(zhàn)。則其勢不得不出于求和。轉(zhuǎn)輸金繒,每歲不貲,卑禮甘言,惟恐挑禍。漢之文、景,國辱而民不困,時則有文、景之辱,而無文、景之利。此蓋凜然不可恃以常安之勢也。治平、熙寧之際,上元刂下弊,綱紀法度,根本枝葉,無不受病。譬如中年之人,雖容色言動,無異少時,然縱恣之馀,腹心肝鬲之疾,纏綿膠錮,待時而發(fā),此蓋斷然不容怠忽玩愒之時也。神宗深知天下之勢,將欲大有所為,而又不御游畋,不治宮室,眷求義德,與圖治理,誠曠世一出,人臣所當效力致死之君也。乃公之節(jié)行文章,既已大過于人,而道德經(jīng)濟又獨以身任之。當仁宗在位之日,使回一書,究極治體,直欲化裁三代以趣時變,與區(qū)區(qū)隨世遷就諸人,規(guī)模別。繼論時政,則語意益切,岌然如禍亂之逼乎其后,賈太傅之痛哭,劉賢良之剴切,可謂異世同符矣。有臣如此,蓋亦曠世一出,人君所當虛己委任、共享天心者也。夫其君臣相遇之盛如此,而時勢所值,又當否泰安危、往來消長之際,然則公與神宗所以悉心謀議、創(chuàng)制立法,而將以伸其大有為之志于天下,豈但君臣之分義則然,固亦天命人心所不容已也。
今考當時常平倉,司馬公所謂“三代之良法,放青苗錢之害小,廢常平倉之害大”者也。然積滯不散,侵移他用,平時既無補于貧民,必待年兇物貴,然后出糶,而所及者又皆城市游手之輩。況谷則減價而糶,惟富民為能應其糶,谷賤則增價而糴,惟富民為能應其糴,貧民下戶,既無可糶,又不能糴,勢不免于借貸。蘇穎濱曰:“天下之人,無田以為農(nóng),無財以為商,禁而勿貸,不免轉(zhuǎn)死于溝壑。使富民為貸,則用不仁之法,收太半之息,不然,亦不免脫衣避屋以為質(zhì),民受其困,而上不享其利?!吨芄佟分?,使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其貴賤,而以國服為息,今可使郡縣盡貸,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狈f濱此論,則公所行青苗錢之法也。考之于古,景公之于齊,子皮之于鄭,司城子罕之于宋,既皆以貸而得民。驗之于今,則前此陜西一路,已翕然稱便矣。然則青苗錢之放,乃所以救常平之失,而修耕斂補助之政也。

  古者民多則國強,民少則國弱,兵無非民故也。宋自雍熙、端拱以來,西北多事,朝廷爭言募兵。既募征行之兵,又募力役之兵,大率非游手之徒,則亡命之輩。于是始聚百萬之兵而仰食于縣官,非如漢、唐之初,有事則擐甲胄以蹈行陳,無事則服田積谷以廣軍儲。冗而無制,則老弱參半,而不堪戰(zhàn)斗;聚而不散,則偃蹇驕隋,而易于為亂。而上下以為得計,方且盡用衰世刻之術,剝吾民以之。及不可用,則又為之俯首以事驕虜,而使此輩自安于營伍之中。況是時京東、京西、淮南諸路劇盜,如王倫、張海輩,肆意橫行,建旗鳴鼓,官吏逢迎入城,與之宴飲,雖有番戍之兵,如入無人之境。兵制之壞,莫甚于此。此公保甲之法所由行也。其要在于訓練齊民,使皆可戰(zhàn),稍復府兵之舊,以減募兵紓民力。當時,蘇東坡極言養(yǎng)兵之害,而欲訓練州縣之土兵,以省禁兵,意亦如此。然必畿甸就緒,乃以漸推之于天下,始但隸于司農(nóng),以捕盜賊相保任,繼乃肄習武事,定其賞罰,而隸于兵部,其政令一聽于樞密。蓋公所以計之者審矣。

  民情莫不欲富,亦莫不欲逸也。宋到中葉,役法大壞,產(chǎn)破家亡,視為常事,而衙前州役為甚。韓絳則言,民有父自經(jīng)死,冀免其子,逐嫁祖母,與母析居,以圖避免者。司馬公則言,自置鄉(xiāng)戶衙前以來,民益困乏,不敢營生,多種一桑,多置一牛,畜二年之糧,藏十疋之帛,則已目為富戶,抉充衙前。吳充則言,鄉(xiāng)役之中,衙前為重,至有家貲已竭,而逋負未除,子孫既沒,而鄰保尤逮,田地不敢多耕、骨肉不敢義聚者。然則當役之家,出錢以雇役,坊郭、女戶、品官之家,斂錢以助役,官又為之賣坊場、給閑田以充雇直,固先王致民財以祿庶人在官之意也。況公之為是法也,曷示一月,民無異詞,乃著為令。令下之日,物情大快,于是始行諸天下,而亦各從其便以為法。此則雇役法之大略也。諸路上供,歲有定數(shù)。年有豐兇,故出辦有難易;道有遠近,故勞費有多寡。典領之官,專務取贏,內(nèi)外不相知,饒乏不相補,四方有倍蓰之輸,中都有半價之鬻。徒使富商大賈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而農(nóng)民重困,國用無馀,于是均輸之法行焉。

  先王之于商也,未嘗不欲抑之以懲游末,亦未嘗不欲厚之以通貨賄。其于民也,固嘗補助于耕斂之時,又欲周給于祭祀喪紀困迫之日,此《周官》泉府之法所以為厚也。今雖萬室之邑,然貨之滯而不售,民之欲賒且貸者,已不貲矣,而況都會之地哉?公之所以創(chuàng)為市易之法者,固將抑兼并以厚商賈,備經(jīng)制以利民用,而必量取一分二分之息者,亦欲其仁可繼爾。

  諸監(jiān)既廢,賦牧地以佐芻粟,諸兵騎戰(zhàn),仰給市馬,而義勇保甲之馬,復從官給。番部養(yǎng)馬,既不常行,各邊市馬,又患不足。此戶馬保馬之法所由以行也。然戶馬則蠲科賦,保馬則蠲征役,而馬又皆從官級也,藉使猶或少厲于民,則亦斟酌修改之而已。國固可使乏馬,馬顧可使獨在邊番,而成周丘甸所出之馬,豈皆官養(yǎng)之邪?若夫熙河一帶,西控吐番,東蔽涇、涼,夏人右臂,實維茲地。若使彼間而取之,則豈惟延一路不解甲哉?將秦隴復受兵矣。而西域之不可通無論也,此公所以銳意于王韶之策歟?

  宋之于北虜,雖慚于納賂,亦怯于用兵。惟怯故彼得肆無厭之求,惟慚故此常懷憤恨之意。然既不能攻之以雪其慚,則亦驕之以圖其后,未有不能攻之又不能驕之,而睢盱以幸目前之安者。此公所以割地畀遼,且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也。他如銷并軍營,修復水利,罷詩賦,頒經(jīng)義,與夫方田之法之類,雖若紛然并出于一時,然君以堯、舜其民之心堅主之于上,臣以堯、舜其君之心力贊之于下,要皆以為天下而非私己也。諸臣若能原其心以議其法,因其得以救其失,推廣以究未明之義,損益以矯偏勝之情,務在協(xié)心一德,博求賢才,以行新法,宋室未必不尚有利也。

  而乃一令方下,一謗隨之,今日哄然而攻者安石也,明日嘩然而議者新法也。臺諫借此以賈敢言之名,公卿借此以徼恤民之譽。遠方下吏,隨聲附和,以自托于廷臣之黨,而政事之堂,幾為交惡之地。且當是時,下則未有不逞之民指新法以為倡亂之端,遠則未有二虜之使因新法而出不遜之語,而縉紳之士,先自交構橫潰,洶洶如狂,人挾勝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概以為善,其果皆善乎?新創(chuàng)之法,概詆為惡,其果皆惡乎?抑其為議,有一人之口而自相抵牾,如蘇穎濱嘗言官自借貸之便,而乃力詆青苗錢之非;司馬公在英宗時,嘗言農(nóng)民租稅之外當無所與,衙前當募民為之,而乃力詆雇役之非;蘇東坡嘗言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而乃力詆熙河之役之非;又如已非雇役不可行,而他日又力爭雇役不可罷之類是也。有事體相類,自來行之則以為是,公行之則以為非。如河北弓箭社實與保甲相表里,蘇東坡請增修社約,并加存恤,而獨深惡保甲法之類是也;青苗錢之放,專為資業(yè)貧民,不使富民乘急以邀倍稱之息,司馬、韓、歐諸公既極言此錢不可放,則亦求所以抑兼并而振貧弱可也,乃徒訟此之非利,而不顧彼之為害,何邪?蘇東坡論雇役,至謂士夫宣力之馀,亦欲取樂,若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似此之類,既非真知是非之定論,亦非曲盡利害之︳謨,宜公概謂流俗,而主之益堅,行之益力也,一時議論,既如此矣,而左右記注之官,異時紀載之筆,又皆務為巧詆,至或離析文義,單摭數(shù)語而張皇之。如三不足之說,公之所以告君者何嘗如是也,然則當時所以攻新法者,非實攻新法也,惡公而半反其法爾。

  昔者桓公舉夷吾于士師,而委之以國。夷吾乃為之作內(nèi)政,興鹽策,委幣以斂州縣之谷,守準以御輕重之權,舉齊國之政而更張其太半,且曰:“國之重器,莫重于令。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被腹滟嚻溆嬕猿删藕现ΑW赢a(chǎn)之相鄭也,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作丘賦,制參辟,鑄刑書,舉鄭國之政而更張其太半。雖國人孰殺子產(chǎn)之謠,叔向?qū)⑼龆嘀浦畷课牟盎鹞闯?,而作火以鑄刑器。不火何為”,又六月火現(xiàn)而鄭果災之先見明驗,亦銳然行之,而無所疑畏,卒之鄭賴以安,雖晉楚之強,莫能加焉。又其下如衛(wèi)鞅之于孝公,盡取秦法而更為之,盡取秦民而束縛馳驟之。雖甘龍辨說之煩,秦民言令不便者以千數(shù),而鞅終不為沮,卒之國內(nèi)大治,諸侯重足屏息,爭西向而割地。彼數(shù)子,諸侯之貴臣爾,然皆以其計數(shù)之審,果敢堅忍,大得逞于其國。

  而公以世不常有之材,當四海為家之日,君臣相契,有如魚水,乃顧落落如彼者,時勢異而冒忌眾故也。夫國內(nèi)多故,四竟多敵,譬彼舟流,不知所屆,惟才與智,眾必歸之,此管仲諸人所以得志也。宋之治體,本涉優(yōu)柔,真、仁而降,此風浸盛。士大夫競以含糊為寬厚,因循為老成,又或高談雅望,不肯破觚解攣以就功名。而其小人晏然如終歲在閑之馬,雖或萏豆不足,一旦圉人剪拂而燒剔之,必將然蹄而然嚙。當此時,而欲頓改前轍,以行新法,無惑乎其駭且謗矣。公之所以不俚于口者此也。賈誼年少美才,疏遠之臣,慨然欲為國家改制立法。當時絳、灌之徒,雖害之,而未至若是之甚者,以誼未嘗得政,而文帝直以眾人待之也。公令問廣譽傾一世,既已為人所忌,加以南人驟貴,父子兄弟,蟬聯(lián)禁近,神宗又動以圣人目之,而寄以心膂。及橫議蜂起,公又悍然以身任天下之怨,力與之抗而不顧,公之所以不俚于口者此也。古人自修身正家以至治國平天下,莫不有法,而懿德善道,實行于其間,未有舍法度而可以為仁義者也?;蚰酥^公不務其本而專事法度,然則孟子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之說非邪?古者水土初平,即底慎則壤,以制國用?!吨芄佟芬粫?,理財最備,而大《易》明著理財正辭、禁民為非之訓,蓋古之人未嘗諱理財也,后儒始忌諱爾。而或病公專言理財,然則國非其國可耶?宋之儒者,大率據(jù)經(jīng)泥古,尊三代而羞漢、唐,至有欲復井田封建之法者。然亦幸其未試爾,如其試焉,能不如公之叢謗乎?當時一伊川在朝,其事權視公不啻十分之一而已,不勝其丑詆之多,則于公又何言哉?

  元豐之末,公既罷相,神宗相繼徂落,群議既息,事體亦安。元若能守而不變,循習日久,膏澤自潤,孰謂非繼述之善也?乃毅然追懟,必欲盡罷熙、豐之法。公以瞑眩之藥攻治之于先,司馬公又以瞑眩之藥潰亂之于后,遂使國論屢搖,民心再擾。夷想常時,言新法可不罷者,當不止于范純?nèi)?、李清臣?shù)子,特史氏排公不已,不欲備存其說爾。不然,哲宗非漢獻、晉惠比也,何楊畏一言,而章即相,章一來,而黨人盡逐,新法復行哉?悲夫,始也群臣共為一黨以抗君,終也君子小人各自為黨以求勝,糾紛決裂,費時失事,至于易世而猶不知止。從古以來,如是而不禍且敗者,有是理哉!公昔言于仁宗,謂晉武帝因循茍且,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茍容,棄禮義,捐法制。后果海內(nèi)大擾,中國淪于夷狄者二百馀年。又謂可以有為之時,莫急于今日,過今日,則恐有無及之悔。由此觀之,靖康之禍,公已逆知其然,所以苦心戮力,不畏艱難,不避謗議,而每事必為者,固公旦“天未陰雨,綢繆牖戶”之心也。況熙、豐之用章,公為之也。元之用章,亦公為之乎?而古今議者,乃以靖康之禍之獄獨歸于公,無亦秦人梟に參夷之習未忘乎?名實者,政事之本,治亂之原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諸侯卿大夫之心跡,莫不詳其本末,權其輕重,而折諸天,以正名議辟,美惡功罪,不相掩也。夫是以天理明而王法著,禮樂刑政可得而措焉。由公而前,若唐、晉、兩漢之世,由公而后,若崇、觀、宣、靖、紹興、開禧之間,大臣之賢不肖可知也。然或幸而得免于司寇之議,或雖議而未盡其罪,或適得本罪而未誅其意。乃公獨以體國之忠、救時之志,而蒙眾惡皆歸之謗,使后世干蠱興事之臣,戒于覆轍,而妒賢嫉能之輩,引以借口,此吾所以痛悼于千萬世名實之不正也。

  雖然,公亦不得無罪焉。夫天地之道,浸言以漸也,況于人事哉?而公乃謂論善俗之方,始欲徐徐而變革,思愛日之義,又將汲汲于施為,坐此蔽而欲速之,弊不免矣。古者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圣人于《革》之時,必以“巳日乃孚,革言三就”為訓。而公乃謂以物役己,則神志有交戰(zhàn)之勞,以道徇眾,則事功無必成之望,坐此蔽而自用之弊不免矣。當世之患,上之人畏下太甚,而不能果斷,下之人持上太急,而動生謗議。公之意見,偶蔽于此。故于異議之人,概以讒說罷之。然禹、皋吁弗,反以相和,周、召異同,不妨共政。公不以此自勉,而欲以誅罰勝之,豈子產(chǎn)安定國家必大焉先之道邪?公嘗謂洪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而諸臣之才,惟鯀優(yōu)于治水,故雖妨命圮族,而不能舍鯀。其平昔議論如此,所以不恤眾論而用章、呂者,亦曰姑取其才以濟吾事爾。然豈有欲求善治而用小人,既用小人而無后悔者邪?數(shù)者,公之罪也。雖不無不幸于其間,然律以皇極無有偏黨好惡之義,誰能為公諱也?

  公之文集凡百卷,邑以公重,故集以地名。自宋以來,文章名家累數(shù)十,往往退讓下風,而莫敢爭列,草廬“日星”“海岳”之喻,蓋定論也。夫以公所立之高、所任之大既如彼,其文之不易及又如此,徒以大中未協(xié),偏蔽猶存,不能不競不纟求不剛不柔,以通天下之志,渙天下之群,故雖遭逢誼辟,而沮撓牽奪之馀,非惟不足以酬其堯、舜君民之志,反以增重異議者之勢,使之勇于附和,以抑蔽其君臣相與之至情正義于天下后世。然則后之儒者,其毋以影響未試之學而自許太過也夫?其尚克偏去蔽以為王治之本,而毋以議論勝事實也夫?或曰:“使神宗享國比于殷武,而公之行政得如管仲,將群疑終不亡而事功終無成乎?”予曰:嘻,此予所以重為公既也。此予所知以天之無意于宋也。不然,以彼之君臣,乘崇高富貴之勢,而久于其道,乃顧出齊桓、管仲諸人之下耶?是為序。

  嘉靖丙午秋八月望日邑后學章袞汝明謹書應云刻書跋荊國文公古詩十三卷,律詩二十一卷,挽詞一卷,集句歌曲二卷,四言詩、古賦、樂章、銘贊一卷,書疏一卷,奏狀一卷,札子四卷,內(nèi)制四卷,外制七卷,表六卷,論議九卷,雜著一卷,書七卷,啟三卷,記二卷,序一卷,祭文、哀詞二卷,神道碑三卷,行狀、墓表一卷,墓志十卷。舊閩、浙、蘇、吳俱有刻,公梓里臨川顧缺無傳。予忝牧以來,每用為慨,謀梓之,購善本而無從也。走取家藏舊本,讎校而翻刻焉。于乎,公之文取材百氏,附翼六經(jīng),與韓、柳、歐、蘇、曾氏卓然成七大家,并傳海內(nèi),當與日月爭光。豈以刻不刻為公重哉?憶予少小時,侍先君古愚公,論宋史至熙寧,奮袂哨公。先君厲聲曰:“稚兒毋乃剿說?!睍r慚退,不知所云。異時游四明,泛鑒湖,公撰述吟詠,勒在木石,璀璨陸離,與山光水色爭雄競麗,心目眩瞀,不可攬結,蓋私極愛慕,愿為執(zhí)鞭久矣。既而旅金陵,得公全集,昕夕讀,不忍去手,然直謂公文章家丈人耳。徐考公宰鄞諸政,青苗、保甲、市易、水利,種種有成跡可按,鄞民至今賴之。乃喟然嘆曰:“若公者,豈獨長于文已乎?豈獨能于宰已乎?”夫隆污者,道也,成敗者,數(shù)也。公動稽堯、舜,心表天日,乘時遇主,謂《周官》往軌,運掌可修,而靡所究竟,此豈專任自信之過哉!一時名賢,弗克和衷,胥匡變而之道,此何咎焉?矧公學本經(jīng)術,才弘經(jīng)濟,志存周、孔,行比夷、由,固杰然一人豪也。一咻眾排,甚者冤以靖康禍本此,非所謂剿說者耶?公墓不知所在,謀所以專祠公而不獲。公二十二世孫王生瑞從予乞祀田,予既刻公文,復稍助之,以延公祀云。

  嘉靖丙午九月既望,臨川縣知縣后學象山應云謹識。

  《臨川集》一百卷(內(nèi)府藏本)

  宋王安石撰。安石有《周禮新義》已著錄。案《宋史·藝文志載》:“王安石集一百卷。”陳振孫《書錄解題》亦同。晁公武《讀書志》則作一百三十卷。焦《國史經(jīng)籍志》亦作一百卷,而別出后集八十卷。與史志參錯不合。今世所行本實止一百卷,乃紹興十年郡守桐廬詹大和校定重刻,而豫章黃次山為之序。次山謂集原有閩、浙二本,殆刊版不一,著錄者各據(jù)所見,故卷數(shù)互異歟。案:蔡絳《西清詩話》載,安石嘗云:“李漢豈知韓退之,輯其文不擇美惡,有不可以示子孫者,況垂世乎?以此語門弟子,意有在焉。而其文迄無善本,如‘春殘密葉花枝少’云云,皆王元之詩;《金陵獨酌寄劉原甫》皆王君玉詩;‘臨津艷艷花千樹’云云,皆王平甫詩。”陳善《捫虱新話》所載亦大略相同。據(jù)二人所言,則安石詩文本出門弟子排比,非所自定,故當時已議其舛錯,而葉夢得《石林詩話》又稱蔡天啟稱荊公嘗作詩,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詩,然不能舉全篇。薛肇明被旨編公集,遍求之,終莫之得。肇明為薛昂字,是昂亦曾奉詔編定其集,顧蔡絳與昂同時,而并未言之。次山序中只舉閩、浙本而不稱別有敕定之書,其殆為之而未成歟?又考吳曾《能改齋漫錄》稱荊公嘗題一絕句于夏文扇,本集不載,見《湟川集》。又稱荊公嘗任鄞縣令,昔見一士人,收公親札詩文一卷,有兩篇今世所刊文集無之,其一《馬上》,其一《書會別亭》云云。是當時遺篇逸句,未經(jīng)搜輯者尚夥。其編訂之不審,有不僅如《西清詩話》所議者。然此百卷之內(nèi),菁華具在。其波瀾法度,實足自傳不朽。朱子《楚辭后語》謂“安石致位宰相,流毒四海,而其言與生平行事心術,略無毫發(fā)肖?!狈蜃铀杂杏谟韪氖侵畤@。斯誠千古定評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三集部別集類六。)

  《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宋刊本)

  此臨川曾孫玨刊本,前有小序云:“曾大父之文,舊所刊行本率多舛誤。政和中,門下侍郎薛公、宣和中先伯父大資皆被旨編定,后罹兵火,是書不傳。比年臨川、龍舒刊行,尚循舊本。玨家藏不備,復求遺稿于薛公家,是正精確,多以曾大父親筆刻石為據(jù)。其間參用眾本,取舍尤詳,至于斷缺,則以舊本補校足之,凡百卷,庶廣其傳云。紹興辛未孟秋旦日右朝散大夫提舉兩浙西路常平茶鹽公事王玨謹題?!庇钟锌偰浚┹d某卷之某卷某體詩某體文;其細目載每卷之前。目后即接本文。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書中桓字作“淵圣御名”,構字作“御名”,慎、敦、廓字不缺筆。雖有后來修版,謬誤不少,而原書尚是紹興舊刻可知。核之明翻詹大和刻本,卷第皆同,惟挽辭中少蘇才翁挽辭二首,集句中少《離升州作》一首,而多《移桃花》一首。詩云:“舍南舍北皆種桃,東風一吹數(shù)尺高。枝柯蔫綿花爛熳,美錦千兩敷亭高。晴溝漲春綠周遭,俯視紅影移漁ザ。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際彷佛秦人逃。攀條弄芳畏腕晚,已見黍雪盤中毛。仙人愛杏令虎守,百年終屬樵蘇手。我衰此果復易虧,蟲來食根那得久?,幊亟C絕誰見有,更值花時且追酒,君能酪酊相隨否?!卑?,此詩不似集句,疑當時誤編入也。(《鐵琴銅劍樓書目》卷二十。)

  《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目錄二卷(元刊本)

  宋王安石撰。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慶歷三年進士,累除知制誥、翰林學士。熙寧三年拜中書門下平章事,七年罷。八年再入相,九年罷。謚文公。其婿蔡卞兄京,崇寧初秉政,詔配文宣王廟,后撤。《宋史·藝文志》、《書錄解題》同載集一百卷。安石曾孫右朝散大夫、提舉兩浙西路常平鹽茶公事王玨,于紹興辛未孟秋旦日謹題云:“曾大父之文籍,舊所刊行,率多舛誤。政和中,門下侍郎薛公,宣和中先伯父大資皆被旨編定,后罹兵火,是書不傳。比年臨川、龍舒刊行,尚循舊本。玨家藏不備,復求遺稿于薛公家,是正精確,以曾大父親筆石刻為據(jù)。其間參用眾本,取舍尤詳,至于斷缺,則以舊本補校足之,凡百卷,庶廣其傳云。”瞿氏恬裕齋藏宋刊百卷本。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與此本行款同,前有吳澄幼清序,云:“宋政和間官局編書,諸臣之文,獨《臨川集》得預其列。靖康之禍,官書散失,私集竟無完善之本。金溪危素好古文,慨公之集零落,搜索諸本,增補校訂之,凡若干卷,比臨川、金陵、麻沙、浙西數(shù)處舊本,頗為備悉。請予序其成?!庇謼钍科姘洗藭疲骸皻W、蘇、曾、王四家全集,今書坊皆無刻版,獨北京有《臨川集》版在國子監(jiān)舊崇文閣,而所缺十一。用之永樂八年扈從在北京印二本,以一本寄余。既已補錄,遂以吳草廬先生所為序冠諸首。”此版心間有嘉靖五年補刊之葉,豈即北京本歟?有宗伯學士之印,韓印世能、玉山世家、潛夫諸印。世能字存良,長洲人,隆慶戊辰進士,官至禮部左侍郎。有《云東詩鈔》。(《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二七。)

  《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宋刻明印本)

  《荊公文集》,世鮮宋本。乾、嘉以來藏書家如百宋一廛、愛日精廬皆稱極富,其所著錄不過明槧,它可知矣。此本前有吳草廬序,稱危太樸搜索諸本,增補校定。其實以宋版加以修補,掩為新刻,又間有嘉靖五年刊補之葉,知此版明時尚存,宋刻十有六七。宋諱如竟、讓、縣、懲、完皆缺末筆,桓字注“淵圣御名”,蓋紹興中曾孫玨所刻,元明以來遞有修版。此本雖系明印,而宋槧面目俱在,良可寶也。光緒紀年開秩上元前一夕,盛鐸識。(《木樨軒書題記及書錄》)

  紹興本《臨川先生文集》殘卷跋《荊公文集》今世通行者以明嘉靖本為最善,然嘉靖本實源出紹興十一年所刊,即此本是也。其版至明時尚存,后歸入南京國子監(jiān),故流傳印行至多。余曾于南中收得全帙,就新刊校勘一過,撰有題記。此殘本為劉君翰臣所贈,存卷三十七至四十九,卷六十至六十九,凡二十三卷。其中所存宋刻約十之九,字畫頗為清朗,蓋視余藏全帙摹印在前也。憶昔年觀書于廣化寺京師圖書館中,架底存明刊《臨川集》八九冊,余檢視之,正為紹興所刊。因告典守者更簽題,緣其棉紙瑩潔,字體方嚴,驟視之與明刻正無以異。至今追思之,其紙幅尺寸,墨采濃淡,視茲帙正同,頗疑藏大庫時本一部,而先后分析者。第未審合并之后能否再為完帙耳,俟暇時當詳檢之。此本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白口,雙欄,版心下方記刊工姓名,字體端麗,雅近歐陽率更。避諱至嚴,桓字注“淵圣御名”,構字注“御名”,此亦南宋初鐫之一證也。壬申天中節(jié),裝成記之。(《藏國群書題記》卷十三。)

  《王文公文集》一百卷(宋王安石撰。缺卷四至七、三十七至四十七、六十一至六十九,共缺二十四卷。存七十六卷,又目錄二卷。)

  宋刊本,十行十七字,白口,左右雙欄。版心上記字數(shù),下記刊工姓名,有孫右、魏二、魏達、魏可、何卞、文立、施光、陳宗、陳通、陳伸、江清、余亮、余全、余表、葉林、阮宗、吳暉、潘明、胡右、胡、李彪、林選、余才。宋諱完、慎不缺筆。此書字體樸厚渾勁,紙細潔堅韌,厚如梵夾。每葉鈐“向氏珍藏”朱文長印楷書,紙背為宋人簡啟,多江淮間官吏,有邵宏淵、查、汪舜舉、洪適、張杰,許尹、張運,吳、唐杰、張安節(jié),李簡諸人。(劉翰臣藏,辛未三月入都見示。)

  《王文公文集》一百卷(宋王安石撰。存卷一至七○。)

  宋刊本,版匡高六寸八分,寬四寸八分,半葉十行,每行十七字。白口左右雙欄,大字疏朗。序目失去,自卷一至三十六為文,卷三十七至七十為詩,然無碑志哀祭諸體,知是未完本也。卷一第一首為《上皇帝書》,與紹興本以詩為首者編次不同,《臨川集》之異本也。鈐有金澤文庫、賜蘆文庫木記。按:余故人穎川君居江淮之交,(謹案:指寶應劉啟瑞翰臣。)家藏《王文公文集》。其版式行款正與此同。然余以為視此可貴者有三:原書楮墨精湛,且紙背皆宋人交承啟札,筆墨雅麗,真可反覆把玩,此可貴者一也。寮本無序目,于是談者妄生揣測,以為即真賞齋之一百六十卷本而佚其半者。此本目錄完全,仍為一百卷,不過次第與紹興本異耳,而積疑賴此盡釋矣,此可貴者二也。寮本缺七十以下各卷,此本缺四至六、三十七至四十七、六十一至六十九,共缺二十四卷,而七十卷以下完然具存,正可補寮本之缺,且必有佚文出羅鈔之外者,此可貴者三也。余嘗言于東都耆宿,約異時寮本刊行,余當為作緣,俾以目錄及后三十卷增入,以盡珠聯(lián)璧合之美,無使盈盈一水,終古相望,使后人撫卷而增嘆也。(以上二則并見《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四“集部”上。)

  殘宋本《王文公集》跋昔華中甫真賞齋有宋百六十卷本《臨川集》,見豐人翁《真賞齋賦》,而義門何焯氏在國初既言其不可覯,則其為希覯之笈亦可知也。而說者謂荊公之集,紹興辛未其曾孫玨所傳刻者最完。其作百六十卷者徒分析其卷帙耳。玨之刻本,今藏罟里瞿氏。又有元時翻本,今藏錢唐丁氏。賞與明嘉靖庚申撫州覆紹興詹大和刻本歷校宋、元二本,其卷帙相同,而異同亦相若。閩、浙二本,皆非其所手定。而《石林燕語》亦稱薛肇明被旨編公集,遍求其所謂“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終莫之得。至宋季有金陵、麻沙、臨川、浙西數(shù)刻,當時搜羅既難,編訂又粗,竟不能窮其全也。日本圖書寮有殘宋本《王文公文集》,今存七十卷,佚其詩集數(shù)卷而己。而今本所佚之文,多至四十七篇。陸存齋《群書校補》據(jù)《宋文鑒》、《宋文選》、《播芳大全》、《能改齋漫錄》,以補明覆詹本之缺,尚不過十馀篇,與此本多寡不侔矣。昔政和中開局編書,諸臣之文,獨《臨川集》得預其列,而門下侍郎薛昂肇明實主其事。此書依其同異考之,蓋肇明所編次也。卷一至卷八書,卷九宣詔,卷十至卷十四制誥,卷十五至卷二十一表,卷二十二至卷二十四啟,卷二十五傳,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三雜著篇,卷三十四、三十五記,卷三十六序,卷三十七至卷五十一古詩,卷五十二至卷七十律詩。半版十行,行十七字,桓、殷缺末筆,于構字下注云“御書”,則此書高宗時依薛本所入梓也,并王玨所未見矣。日本島田翰跋。(見《藝風藏書再續(xù)記》卷七。)

  《王荊公詩注》題辭《王荊公詩》五十卷,雁湖先生李壁季章箋注。予十年前購得華山馬氏所藏元刻本,間取通行《臨川集》勘之,篇目既多寡不同,題字亦增損互異,乃嘆是書之善,不獨援據(jù)該洽,可號王氏功臣也。史稱季章嗜學如饑渴,群經(jīng)百氏,搜抉靡遺。今《雁湖集》既不存,其他著錄亦盡逸,惟是書見稱藝林,而流布絕少,因重鋟之,以廣其傳。俾嗜古者得窺先生之蘊涵,識臨川之意匠,而并可正俗本之紕繆,殆如景星鳳凰爭先睹之為快已。乾隆辛酉上巳后五日武原張宗松題于清綺齋。

  《王荊公詩注》五十卷(江蘇巡撫采進本。)

  宋李壁撰??肌端问贰芳爸T刊本,壁或從玉作璧,然壁為李燾第三子,其兄曰,曰塾,其弟曰,名皆從土,則作璧誤也。壁字季章,號雁湖居士。初以蔭入官,后登進士,寧宗朝累遷禮部尚書、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謚文懿,事跡具《宋史》本傳。是書乃其謫居臨川時所作。劉克莊《后村詩話》嘗譏其注“歸腸一夜繞鐘山”句,引韓詩不引吳志,注“世論妄以蟲疑冰”句,引《莊子》不引盧鴻一《唐彥謙語》,指為疏漏。然大致捃摭搜采,具有根據(jù),疑則闕之,非穿鑿附會者比。原本流傳絕少,故近代藏書家俱不著錄。海鹽張宗松得元人槧本,始為??<泄沤耋w詩,以世行《臨川集》校之,增多七十二首。其所佚者,附錄卷末。考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稱,開禧初,韓平原欲興兵,張嗣古覘敵,張還,大拂韓旨,復遣壁,壁還,與張異詞,階是進政府云云。是壁附和權奸,以致喪師辱國,實墮其家聲。其人殊不足重,而箋釋之功,足裨后學,固與安石之詩均不以人廢云云。(《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三集部別集類六。)

  覆刻宋本《王荊公詩箋注》跋李文懿注荊公詩,較《臨川集》多古今體七十二首?!蛾酥尽肺┹d卷目,《直齋書錄》差詳?!恶分杏卸希褌洳芍?。世行元槧,經(jīng)劉辰翁刪評,多失其真。宋本惟此十七卷,及序目三卷,孤帙流傳,不絕如線。覃溪言,廬弓父校李注,將其卷尾所謂《補注》者,移置于本詩之下??肌堆a注》乃是臨川曾景建所為,非出雁湖手,以語弓父,始追悔而已無及。案廬學士鈔補元槧,舊在善本書室,此宋本歸吳興劉氏,繆藝風前輩曾假影摹,今據(jù)以上版,寫手未合古意,略存形似耳。覃溪又言,前賢于山谷詩任注、半山詩李注序葉殘字,皆訪求珍錄,蓋古人一字之遺,后人皆得據(jù)以考證。此本幸存弱半,其珍重為何如耶!

  宋本每半葉七行,行大小字十五,注語有元刂補擠寫者,及各卷后有庚寅增注及抽換之頁,即曾景建所補。劉華甫序作于嘉定七年守眉時,言其門人李西美以是書版行。元槧劉將孫序,稱東南僅刻兩本,眉久廢,撫亦落。皆翁跋所未及。丹棱李氏,史學名家,雁湖為巽言第三子,其弟有《皇宋十朝綱要》,后來井研李微之、江陽李好德,咸以掌故擅稱吾蜀,先賢遺序,所當表章也。癸亥仲春,江安傳增湘。

  《藝云精舍書目》《荊公詩注》存宋版二十七卷、二十八卷、三十四卷至三十八卷、四十八卷至五十卷,鈔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卷。按所記與此本不同,廿七、廿八復出,似非一本,而其馀八卷又適足互補,他家未見著錄,不知猶在世間否?附記俟考。(《藏園群書題記》卷第十三集部三宋別集類。)

  《王荊文公詩注》五十卷(李壁注。存卷一至三,十五至十八,二十三至二十九,四十五至四十七,共十八卷。)

  舊寫本,九行二十一字。前有魏了翁序,次目錄,全。卷首有翁覃溪(方綱跋語并詩,錄如左:

  “乾隆戊戌秋,海鹽張明經(jīng)芑堂(燕昌)語余,曾于杭州見宋槧李雁湖注王半山詩卷一之三、卷十五之十八、卷廿三之廿九、卷四十五之四十七。每卷有庚寅增注,又注中每有較近日刻本多出數(shù)條者,并以篋中所鈔魏鶴山序見示。后二年庚子秋,同年盧抱經(jīng)學士來都,談及是書,則抱經(jīng)影寫一本,(今審是過錄,非影也。)因乞抱經(jīng)寄其本來假抄之。又后二年壬寅春,抱經(jīng)自山右馳書至杭,取其寫本至京,余得借錄,正十七卷。檢杭堇浦詩集有集奚氏翠玲瓏館,適有以宋槧李雁湖《王荊公詩注》殘本求售者云云,乃知此是足本之殘者。然堇浦、抱經(jīng),芑堂皆不著其鋟板之式及開雕之郡邑歲月,而此宋槧殘本今藏誰氏亦莫可考也。予昔年得宋槧施注《蘇詩》,今得借抄李注王詩,皆原本之未經(jīng)后人刪亂者,而又皆是殘本,事之相合固有如此者哉!既命小史審錄而精校之,爰與張刻本同裝于篋。乾隆四十七年歲次壬寅五月二十七日,是日小暑,文淵閣校理司經(jīng)局洗馬北平翁方綱識。”“陳《直齋書錄解題》云:《注荊公集》五十卷,參政眉山李壁季章撰,謫居臨川時所為也。助之者曾極景建,魏鶴山為作序。庚寅是紹定三年,雁湖以前八年卒,則增注者其即景建歟?鶴山序稱石林嘗參預大政,今以洞霄之祿里居,此序在嘉定七年,則雁湖居臨川亦不甚久。其酬景建詩云‘新有千絲明曉鏡,舊無一畫贊宵衣’,蓋居臨川時所作也?!薄皬能惶媒璩梦胡Q山《荊公詩注》序志喜二首:奇哉許魏序,失得恰同之。(刻山谷詩注者,以不見鄱陽許尹序為憾,刻荊公詩注者,不見此序,今予皆得之。)更補丹陵傳,曾充大滌祠。低徊元事,惻愴中興時。朱十題名石,追亦未遲。(序云石林嘗預大政,今以洞霄之祿里居,按朱竹望《洞霄宮提舉題名記》失載李壁名,以《宋史》本傳證之,當在嘉定時也。)山谷任天社,荊公李雁湖。逞時諧謔語,今竟補遺乎。寶氣吾齋聚,精靈異代俱。東街報錢子,未可炫書廚。(石前年題余所藏宋本施注《蘇詩》云:“借還子與吾,吾齋敝簏不曾無。得山谷任天社,伴以荊公李雁湖?!痹圃啤x槭巫⒓八徖钭⒔杂嘘I者,今故調(diào)之。)

  右二詩丁酉五月藁本,今得抄足本,補錄其詩于此。”“借抄宋本李雁湖注《王荊文公詩》足本,喜而有賦六首:青松夾路碧嶙峋,曾話三生舍宅因。對鏡千絲搔白發(fā),重教補注記庚寅。此使歸來老眼空,墨煤臨汝吊春風。峨峰萬卷憑高閣,忽落浮嵐暖翠中。眉山老守臨邛客,編輯初推薛肇明。笑共鄱陽許尹例,吾齋雙璧抵連城。(任注山谷詩舊時抄本皆無許鄱陽序,予年前始抄得之。)禁騷杜句發(fā)揮多,新本刪來可奈何。大滌題名論舊事,城東尚恐失搜羅。(雁湖注中附詩,厲樊謝《宋詩記事》頗有失者。)蘇齋日日篆煙香,任史簽同┑注黃。擬并君家《說文》序,重開小楷仿歐陽。(世所行《說文》五音本,即雁湖之父巽崖所編者,今刻本皆刪去其序,予以寶蘇自名其室,室中藏宋槧施注蘇詩并抄足本黃山谷詩任淵注內(nèi)集,史容注外集,史季溫注別集。其宋槧施注則吳興傅稚漢儒仿歐陽率更楷書也。)故人手札廿三年,師友勤劬感后先。(予所藏李注張刻初印本是己卯春朱東江前輩所贈,其手題之字尚在卷前。)今日杭湖數(shù)耆宿,遺文道古儻同編。(予初見杭堇浦《道古堂詩集》,始知此宋槧本在杭,因訪求數(shù)年,今始得之。)

  右六詩今年二月稿,即以柬抱經(jīng)學士者,今將抱經(jīng)答書草稿原跡粘附于后。蓋每卷后庚寅補注,抱經(jīng)過錄時已并歸入前注矣,予因致抱經(jīng)書言及之也。(予所抄任注黃詩后亦有補出之注,予刻不敢并也?!保?br/>
  “奪于紛冗,久未作書侯安為歉!承詢李雁湖注《荊公詩》,弟所見十七卷即張芑堂所見是已,卷后元有‘庚寅增注’,計葉數(shù)不過一兩紙,不足別見,故抄時各按次第即補入卷中,彼時未必取《宋史》???。今得兄指示,始知補注非出雁湖手明甚,惟記注中記考試一條并見,稍不熨貼,馀者無不安也,且有復出者,亦省去矣。尚有目錄一冊與張本同,惟后哀挽卷中有一詩,目中卻不載入,不知何故。張本系由元人劉須溪本出而去其評耳。雁湖名壁,下從土,其兄弟皆然,以五行相生之序,其父從火,其子則從土,俗間書作圭璧之璧,誤也!前月弟懇借太元首本,幸留意。并候近安不一。覃溪大兄同年侍史(年愚弟)文紹頓首(四月十一日?!保ā恫貓@群書經(jīng)眼錄》集部二。)

  元大德本《王荊文公詩》后跋《王荊文公詩》,李雁湖箋注,先六世祖嘗得華山馬氏元刊五十卷本,于乾隆辛酉之歲,覆刻行世。中經(jīng)洪、楊之亂,板久散佚,書亦不易得矣。余幼嗜此書,訪求十余年,既官京師,始得之。是書自元大德刊行后,未有別槧?!端膸臁分?,亦吾家刻本。日本有翻雕者,然中土流傳絕少。先人有言,“是書之善,不獨援據(jù)該洽,可號王氏功臣”。又引鄉(xiāng)賢姚叔祥語,謂“藏書于家,但知秘惜為藏,不知傳布為藏?!庇嚆と?,以是為懼。顧原書弟三十卷、弟五十卷失去兩末頁,亟思搜補,以償先人未竟之愿,再謀剞劂。偶檢定都楊惺吾參贊《日本訪書志》,有朝鮮活字本,完善無缺,且附年譜。亟遺書往索,既得楊君慨焉錄寄,欣感交集,即思付印。曾有歐美之行,事遂中止。歸未及期,復觀國變。俯仰身世,百念俱灰。撫茲遺編,愴然不知涕之何從也。是時故家藏書多坐兵燹散出。江安傅沅叔同年,自京師來訪,謂道出蘇州,見有元刊本,為季滄葦故物,已為余購留。展之,則弟三十卷、弟五十卷兩末頁無存,而年譜且有撰人名氏。沅叔勸以此本影印,謂留存須溪評點,雖違先志,然不失昔人面目,亦祖庭遺訓也。余以失去他卷十余頁,仍非足本,未遽決。友人日本長尾雨山先生謂彼國宮內(nèi)省圖書寮有是書,可以摹寫,且引為已任。不數(shù)月,以寫真版來。所缺之十馀頁,僅欠其一,復就江南圖書館所儲殘本補之??佳愫踝鞔俗?,有魏鶴山序。先人嘗搜求未得為憾,后從長塘鮑氏鈔錄補刊。晚印之本,多有載此序者。而吾六世祖已不及見矣。烏程劉翰怡京卿,嘗得殘宋本,其魏序固存。余請于翰怡許我假印,冠諸簡端,亦以繼先人之志也。惺吾初從朝鮮本錄示劉將孫、母逢辰兩序,文中稱荊公為文正,亦稍有不可句讀者。余始猶疑之,迨余本撤裝攝影時,年譜前夾線中忽露殘紙兩段,因悟是必劉、母兩序之馀。其是以致疑者,或朝鮮手民之誤歟。因并存之。夫以一書之微,閱數(shù)百年,將就淹沒,乃有人起而綿續(xù)之,而又故留其缺憾。待百數(shù)十年后,仍假其子孫之手,使其先代所引為缺憾者,而一一彌之。其書欲亡而卒不亡,是豈得謂造物之無意耶!抑亦血脈相承,雖更歷數(shù)世,為精神有所祈合,而古昔之人,與生存者固隱:有相通之道也。歲在壬戌,距乾隆辛酉為百有八十年。影印既竣,謹識其緣起如右。海鹽張元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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