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代斯曾撰寫過關于功夫電影的文章,但關于中國畫,除其兄長吐露的這個尋常生活細節(jié)外,他本人并不曾言及分毫。當然,他一貫傾向事不明言,所以才會有《棉田》里兩個人物的對話在明與晦、直與曲中折繞推避,如同兩個武林高手過招時的閃轉騰挪。那么,那幅于案前榻畔伴其起居的中國畫里是否隱藏著什么有關戲劇創(chuàng)作的秘密,有關他所鐘情的戲劇獨白的秘密?花鳥繪事,記物候四時之“榮枯語默”,在中國人看來,畫中花鳥乃五行之精、天地鐘粹,而不只是單薄的自己??茽柎箲蚶镏毎滓嗳唬粌H僅是孤立與隔絕的表征,更是獨處時馳騁的思慮,它可以把一個人關于□□□□、過去未來或深沉厚重、或激越昂揚、或細膩婉轉、或滯重遲疑的思慮包含其中。在這樣的時刻,人可以避開人際的交流,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生命的這個維度于是得以在獨白中顯現出來。既然不論中西,都認為戲劇誕生于祭祀祝禱的□□儀式,誕生于天地神人交匯融通的時刻,那么真正的戲劇就應該是人與天地精神的往來。科爾代斯獨白的兼收并蓄,也像極了中國畫。中國畫除了在筆法氣韻上講究與書法同宗同源之外,還要求畫面、詩題、款識、簽押、印章多方元素的互為補益。西方的戲劇似乎一直是強調分立的藝術,悲喜之分、戲劇、敘事、抒情之分、甚至演出與文本之分。黑格爾在《美學》中推崇古希臘藝術,因為那是一種體現著統一、和諧和整體性的藝術,盧卡奇繼他之后也表現出對那個統一的希臘性的贊美。瓦格納、阿爾托深感在分裂的形式中無法表現人類非常深刻、非常高尚的意識,于是懷抱著對“整體戲劇”的理想要恢復藝術的統一。科爾代斯也是如此,在落筆時和回顧自己作品時對體裁歸屬的遲疑,是他在面對戲劇傳統的森嚴壁壘時不知該如何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命名,他要以語言的力量、以獨白這種具有綜合潛能的話語模式踐行同樣的戲劇理想??茽柎箍赡懿o機會欣賞到中國戲曲,尤其是那些與他的戲劇獨白在敘事、抒情、戲劇兼收并蓄方面并無二致的精彩唱段:《桃花扇》里的《古輪臺》、《牡丹亭》里的《步步嬌》,《長生殿》里的《武陵花》,《玉簪記》里的《懶畫眉》、《邯鄲記》里的《紅繡鞋》……一卷丹青,構成了科爾代斯雖不廣博但足夠敏銳幽微的東方視野。天井外暮色由淡至濃,席間賓客談興不減。堂上熠熠明燈照耀處,“杖國高風”的匾額越發(fā)顯得沉穩(wěn)莊嚴,這又是一處巧合:天若假以歲月,科爾代斯如今也是杖國之年。如果武術和丹青于他心有戚戚,如果他偏愛在劇中使用兼收并蓄的獨白,那么他一定會喜歡這座青與白、木與石、天光與燈影、原木之色與雕鏤之工、堂上書畫與簾外荷風連珠合璧的徽州舊居,喜歡在這樣一座中國古建中召開關于他的座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