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宴
張 煒
小果園的老爺爺一直在準備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告訴我們,可是總能讓人知道。大人們有時候想隱藏點什么,總也不能成功。老爺爺把一塊臘肉放到一邊,還把包得四四方方的點心扣在一個陶盆下面。我和壯壯偷著笑,忍不住想動動這些寶物。“把臘肉割下一半,藏到咱們林子的小窩里,再拿兩塊點心……”我們只是這樣說,其實并沒有做。
我們要等等看。壯壯告訴爺爺要去看他的老友了,那也是一個看園子的老頭兒,獨自住在一個小泥屋中。“他們要湊在一塊兒好好喝一場酒,不過這邊得留下一個人看家。”壯壯說。我說:“這里也沒什么東西了,果子全摘了,屋門鎖上就好,頂多留下花斑狗。”花斑狗大概聽清了我的話,回頭盯了一眼。壯壯搖頭:“葡萄還剩一點兒,再就是幾壟菜地。”
“我考考你倆,月亮什么時候圓?”老爺爺問我們,卻笑瞇瞇地看著花斑狗。壯壯說:“十五日晚上。”我加一句:“十六日晚上。”
老爺爺瞇著眼:“就是。這一天我要去赴宴了,你倆替我看著園子吧?;貋碛匈p物。”“賞什么?”我剛問,壯壯就搶答:“一把毛栗子。”老人沉下臉:“還有‘海錐’哩!”“海錐”是比花生米還要小的一種海螺,有一種特別的鮮味兒。我咂咂嘴。老爺爺以為我們答應了,高興起來。
我和壯壯可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個人去那么好的地方,而且是“赴宴”,真饞人。我對壯壯說:“我從來沒有‘赴宴’過!”壯壯說:“我也沒有!”
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到了那個夜晚,我們要留下一個跟上一個,輪流去那兒!這個辦法實在不錯,老人也不會有理由拒絕。的難題是后邊去的人無法找到那個泥屋。我們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提議老人早些把禮物送到老友那兒,先認一下路。誰知老人聽了立刻搖頭:“這可不行!我不能當晚空著手‘赴宴’哪,你們小孩子不懂!”
月亮越來越圓。老爺爺精神頭兒更大了。我們纏著他講故事,講講那個老友的故事。“我和朋友打年輕時就結交了,他一開始在海邊看漁鋪,再后來又看果園。誰住在小園子里都嫌孤單,他可不怕。他這輩子就喜歡一個人待著,連我這樣的老友也頂多和他玩上三五個鐘頭,然后離開。”壯壯問為什么,“客人待得太久,他會煩。”
老人看著天上的月亮:“我們喝酒,他會搬出好的吃物,那里有誰也想不到的好東西!我們拉家常,罵人,下一會兒五子棋。下棋是他的一手絕活兒,聽說是老狗獾教他的。他能講不少海里的故事,因為看漁鋪那些年結交了不少海里的精靈。冬天海邊多冷啊,他穿了翻毛大衣,點上火爐,半夜里那些‘哈里哈氣’的都來找他喝酒……”
“‘哈里哈氣’是什么?”壯壯叫起來。
“嗯嗯,就是野物嘛!”老人抹抹嘴巴。
我問:“老狗獾?就是管住水渠兩岸的那一只?”
“不,不是,是另一只年紀更大的,如果活著也有七八十歲了。這都是一些‘老山貨’了。咱這一帶跟那些上年紀的野物都這樣叫,老兔子、老狐貍、老野貍子,都這么稱呼。再狠的獵人也不會對‘老山貨’下手,因為它們個個都有一手,人斗不過它們。老狗獾能躲閃槍子兒,能下五子棋,還能陪人喝一杯。”
我和壯壯笑起來。
“有一年初冬,海邊上七個看漁鋪的老人,外加三個看果園的老人,一共十個,都迷上了五子棋。他們當中下得好的就是老狗獾的徒弟。為了報答師傅,老人送給他一盒魚罐頭,這是他兒子從城里捎給他的稀罕物件。老狗獾的徒弟一抬手扔了,因為這怎么比得上海邊的新鮮吃物,他才看不上。”老人咂著濕漉漉的嘴巴,“月亮天,喝酒天!”
我想說外祖母那兒有好的酒,但忍住了。
“老友那兒有不少烈酒。別人都用葡萄造甜酒,他能造有勁道的酒。有一回我連喝了幾杯,結果給‘放挺’了,差點兒回不了家。”老人搓搓鼻子,看看壯壯。
壯壯小聲告訴:“‘放挺’了,就是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月亮終于圓了。老人扳著手指:“明兒替我看好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