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套叢書是國家語委“十五”規(guī)劃重點項目《規(guī)范漢字表》研制過程中,全國各地的漢字學專家對漢字規(guī)范的幾個中心問題的研究成果。前三冊的文章是從2002年召開的“異體字問題學術研討會”“簡化字問題學術研討會”“漢字印刷字形問題學術研討會”的論文和發(fā)言中篩選出來的。為了使這三本論文集更具學術價值,我們又增選了近十幾年來發(fā)表的這一領域的部分優(yōu)秀論文。第四冊“百家談”是課題組在研制字表的工作過程中,邀請語言文字學界的專家學者撰寫的專稿。叢書中各篇文章的作者均為漢字規(guī)范研究領域的專家,選入的文章共同的特點是:有的放矢,言之有物。綜合起來,涵蓋了異體字、簡化字、漢字印刷字形問題的各個側面,體現(xiàn)了我國漢字規(guī)范問題的最新成果。本書前言面向社會,面向未來,依靠科學,依靠群眾/許嘉璐《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六條規(guī)定:“國家頒布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標準,管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社會應用,支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教學和科學研究,促進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豐富和發(fā)展?!边@句看似普通的話,在從事語言文字工作的人看來,卻有著極為豐富的內容,是我國幾十年經驗的科學總結,也是我國語言文字工作能夠取得驕人成績的重要原因。從50年代開始的語言規(guī)劃,主要圍繞著三件了不起的大事進行:推廣普通話、對漢字進行簡化、制訂和推廣《漢語拼音方案》。無論是哪件事,都集中了前人和當代眾多學者的研究成果。進入經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新時期,語言規(guī)劃實施的重點有所變化,如何適應計算機對漢字進行處理成了突出問題之一。在這一時期里,語言規(guī)劃的實施每前進一步,都離不開科學研究。雖然前人已經解決了許多需要依靠科學解決的問題,但是,這絲毫沒有減輕語言文字研究工作的擔子:語言文字的不斷演變、科學技術的迅速發(fā)展、社會對語言文字需求的變化,都向語言文字學和相關學科(例如認知心理學、社會學、民族學、哲學等)提出了比過去更多更嚴的要求。我國幾十年來語言規(guī)劃的成績是巨大的,如果和世界上許多發(fā)展中國家比,應該屬于最成功的國家之列。其原因何在?我想,一是漢語漢字源遠流長,經過歷史的選擇,強勢民族語言和方言久已形成,因而通用語言具有穩(wěn)固的基礎,漢字研究歷代不斷,對其使用進行規(guī)范基礎良好;二是我國民族文化底蘊深厚,凝聚力巨大,全國各族人民對國家的認同感強烈,對通用語言文字的期望甚高;三是有堅強的政府,堅持不懈地制訂和實施科學的語言規(guī)劃,中央與地方,此部門與彼部門緊密配合;四是我國幾代語言文字學家熱心關注語言規(guī)劃,殫精竭慮,為政府提供了科學的依據,因而我國的語言規(guī)劃符合語言文字規(guī)律,符合中國國情。語言規(guī)劃從來要以政府為主導,其體現(xiàn)形式之一是吸取科學研究的成果,依據國家法律,制訂和執(zhí)行一系列有關語言文字的法規(guī)、規(guī)章和標準。從我國的實踐看,從50年代起,我國先后制訂并頒布的有關漢語漢字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法律文件,都是在眾多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制訂的,幾十年來對漢字使用的規(guī)范化起到了極大作用。自2001年《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開始實施以來,我國的語言文字工作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成績,這主要表現(xiàn)在人們的語言文字意識明顯提高,國家通用語言——普通話推廣力度加大、普通話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越來越大,社會用字漸趨“純凈”。隨著通用語言文字推廣使用形勢的發(fā)展,原本已經很急迫的制訂(包括修訂)和頒布有關標準的需求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我曾經說過:“語言規(guī)劃必須建立在充分的科學研究基礎上才能減少盲目性,提高預見性?!薄罢Z言計劃需要語言本體研究和應用研究的全方位的支持?!本投际怯纱硕l(fā)。在我國已經開始跨進信息化門檻的今天,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和推廣工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迫切了。如果要把語言與文字進行比較的話,應該說文字的規(guī)范要更緊迫些。這是由于漢字在我國社會生活中有著獨特的作用,在通用語言還沒有達到理想的通用程度時,通用文字起著最重要的交際工具的作用。同時計算機應用的普及,使得全國13億人誰也離不開計算機里的字體字形了。經過我國學者20多年的奮斗,計算機早已可以對漢字進行處理了,但與社會生活的需求比,與計算機的能量相比,現(xiàn)在的處理還是初步的。例如字庫還不理想,難以滿足不同的需要;字體過少;字形不夠規(guī)范,等等。簡化字、異體字給人們帶來的不便更是顯而易見的。在國家通用文字領域,異體字、簡化字、漢字印刷字形是久已存在、迫在眉睫的三個問題,急需進行深入研究。教育部和國家語委適時地組織一些專家進行研討,是十分必要的。這套叢書就是對這三個問題進行研討的成果匯編,是當前我國研究通用文字規(guī)范化問題的最新成果,反映了這一領域中的難點和研究這些問題的最高水平。看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學人,特別是從事通用語言文字應用的專業(yè)部門的學者對語言規(guī)劃,對國家通用文字的規(guī)范工作這樣熱心,實在令人高興。在研討的這三個問題中,漢字印刷字形問題相對比較簡單,其余兩項都是老大難問題。在這里,我想談談自己的一點想法,以對參加研討會的專家們作些呼應。異體字和簡化字問題之所以比較復雜,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漢字本身的原因。漢字并非造于一時,也并非出自一手。歷史悠久,疆域廣大,眾多無名造字者沒有受過后代文字學的訓練,常常從便于達意、書寫方便出發(fā),并不時時“瞻前顧后”、“左顧右盼”,每造一字,既不一定考究歷史上造字是不是依照了什么“理據”,也不可能協(xié)商于決策之前,更遑論預測后世將產生什么新字體、新技術,至于計算機對漢字的期望更是前人作夢也想不到的。雖然漢字歷時既久,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律,潛伏于識字者的意識之中,但是,就創(chuàng)造者和使用者而言,還是不自覺的。例如“礙”簡化為“礙”(始見于《正字通》),“報”簡化為“報”(始見于居延漢簡),“東”簡化為“東”,“過”簡化為“過”,“時”簡化為“時”(始見于敦煌漢簡),有什么“理據”可言?“纔”簡化為“才”(其實“才”才是本字,見于《說文解字》),“雲”簡化為“云”,“禮”簡化為“禮”(二字情況與“才”同)之類,則更是回歸于祖;當初用“纔”取代“才”可以說是“毫無道理”,“雲”取代“云”、“禮”取代“禮”,則一顯其類,一著其聲,雖有可道,但卻是“多此一舉”。至于現(xiàn)在讓我們頭疼的簡化字與繁體字“一對幾”的問題,也不自今日始,例如“干”之與“乾”“幹”(始見于劉熙《釋名》和漢碑)、“沈”之與“沉”“瀋”(始見于《禮記》和《集韻》)、“后”之與“後”“后”(始見于《禮記》、馬王堆簡帛)。當時的人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他們哪里能料到計算機進行自動轉化這會成為問題?其實,正如許多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即使是繁體字,也不是字字都有理據可言,有的至今不明其所以然。換言之,種種不能劃一的情況,并非因對漢字進行有計劃的簡化而產生,而是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的現(xiàn)實存在。例如“晨”小篆上為“臼”,從許慎起就沒說清楚何以“從臼、辰”就能表示“時也”;從“辰”而來的“蓐”、“薅”是何等理據,也是一筆糊涂賬?!翱蕖弊种?,至今無確解;“只”(“語已辭”)是不是“從口,像氣下引之形”也難考其詳。諸如此類,都不是一個“六書”可以概括得了的。漢字編碼方案之層出不窮,也從一個角度反映了漢字、特別是現(xiàn)代漢字的復雜——沒有哪一種編碼沒有漏洞的,“旨在克服已有方案弱點的新方案”“必然留下‘破綻’再引發(fā)新的創(chuàng)制”?,F(xiàn)在研究簡化字如何更為合“理”,也不能不正視這個問題。此外,研究漢字問題的一些背景情況也應該得到應有的重視。在我看來,起碼以下三點是重要的。第一點,中華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遺產浩瀚。對于語言規(guī)劃來說,既有利又不利。一方面漢字積淀豐厚,可供后人借鑒的經驗豐富,研究和選擇的空間廣大;另一方面,使人難以全面占有材料(例如,至今沒有人能準確地說出漢字的總量,也沒有人讀遍全部典籍),將來中文信息處理實現(xiàn)了智能化,情況會有所改善,但理想的那一天還遙遙無期。人們在處理漢字時常常顧此失彼(過去的簡化和整理異體字就是如此),不能不說與此有關。第二點,我國九年義務教育已在人口覆蓋85的地區(qū)普及,文盲率降到5以下,普通話正在有力地推廣。這和幾十年前80以上的人口是文盲、東西南北語言難以交流的情況已經發(fā)生了質的變化,現(xiàn)在對于語言文字工作的要求也和幾十年前有了很大差別。地大人多,更容易出現(xiàn)語言文字的混亂,因而對規(guī)范工作要求更高更迫切。同時,由于語言文字既是社會現(xiàn)象,也是個人行為,規(guī)范工作也更加繁難。例如簡化偏旁類推,就與此有關。類推是人類心理的共性。偏旁既簡化了,社會上出現(xiàn)超出規(guī)則制訂者設想范圍的類推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無限制地類推是不行的,但要人人都記得種種類推原則,也是難以做到的。怎么辦?的確頗費躊躇。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與其發(fā)展演變是辨證的統(tǒng)一;使用者眾多和使用頻率劇增、違背規(guī)范與發(fā)展演變的現(xiàn)象并存,向語言文字計劃提出了挑戰(zhàn)。第三點,信息化技術既為語言規(guī)劃的實施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方便,對語言規(guī)劃又有著不同于以往只供人際交流所需的要求。例如,單就利用計算機對漢字資料進行檢索以進行簡化字和異體字的研究,以確定字形來說,就要比完全手工操作精確、便捷得多。而計算機所追求的兼容性、因特網的普及,又要求字形要極其嚴格地統(tǒng)一;計算機在辨識字形時的容錯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因而無論是印刷的還是手寫的文本,如果要通過OCR之類的技術輸入計算機,也需要字形的規(guī)范。我們固然可以盡量提高有關處理軟件的性能(事實上我國科技人員為此已經花費了不少精力),但是如果漢字的規(guī)范水平提高了,豈不事半功倍?在這套叢書里有一冊是專論漢字印刷字形的,可以說正是有所為而發(fā)?;谏鲜鰸h字本身給我們帶來的困難和三方面背景情況,在實施語言規(guī)劃時,例如簡化字和異體字的“科學性”、去取標準的劃一等,只能求得相對的合“理”;不必期望達到絕對:每個字都要有充分理據可言,確定的異體字要能夠覆蓋中文所有文獻。畢其功于一役固然是不可能的,想找到某家學說或方法去解決所有問題,做到哪怕一段時間里的十全十美,也是不現(xiàn)實的。在制訂規(guī)章和標準時,要處理好有理據與無理據、管轄范圍的有限與無限、解決辦法的繼承與發(fā)展、規(guī)則的復雜與簡單、政府要求與群眾心理、著眼于現(xiàn)在與未來等的關系。我看三個研討會的參加者們發(fā)表的意見,大多主張對簡化字和異體字的改進既要積極又要穩(wěn)妥,恐怕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有關語言文字本體及其應用的研究為語言規(guī)劃所必需,這是當然的。但是二者畢竟不能等同。學術研究從科學理念出發(fā),著眼于研究對象本身,歸納其規(guī)律,探尋其原因,是即是,非則非。語言文字的社會應用研究,提供給社會的是對“應該如何”的回答;語言規(guī)劃是政府主導的社會行為,所面對的除了語言文字本體及其應用的“當然”“所以然”,還有社會的種種復雜情況,社會個體的文化、觀念、心理等諸多促進和制約因素。它所要決定的,除了“應該如何”,還有“能夠如何”——可行性,即通過必要措施使得人民群眾能夠接受,對于政府來說是必須注意的大問題。研究與語言規(guī)劃有關的語言文字問題和制訂語言規(guī)劃、制訂語言規(guī)劃和實施它,其間的差異需要人們理解,需要在學者和政府的合作方面體現(xiàn)出來,彼此心知其意且相通,是獲得語言規(guī)劃最佳效果的重要保障。我想,在研究漢字簡化、異體字問題時也突破不了這個規(guī)律。我衷心希望這套叢書里的許多真知灼見能夠及時地為政府有關部門采納,希望這三個研討會只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今后有更多學者參加進來,希望學術界和語言規(guī)劃主管部門的合作、配合更加緊密,希望學術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繼續(xù)深入。語言規(guī)劃的制訂和實施,要面向社會,面向未來,依靠科學,依靠群眾。我想用這篇短文的標題作為它的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