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圖娜塔和哈辛塔：兩個已婚女人的故事

　　胡安尼托和哈辛塔于一八七一年五月成婚。堂巴爾多梅羅頗有見地地說，青年人在舉行婚禮以后立即到國外去旅行，真是一件時髦的事。他又說，他真不明白，為什么放著西班牙那么多的好玩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出國，又是法國又是意大利什么的。當年他和巴爾瓦麗塔結(jié)婚時，哪兒也沒有去過，連昌貝里都沒有去過。婚后惟一出國旅行的，只有奧蘇納的伯爵堂佩德羅。如今真是世道大變了！……甚至那個在郵電大樓附近露天擺攤賣領(lǐng)帶的小販貝里吉略·雷冬多，也到巴黎走了一趟……胡安尼托完全同意父親的看法。由于還在服喪，他們在婚禮上接受祝福以后，只在自己家中簡單地用了一頓午餐，沒有任何隆重的儀式，埃斯圖皮尼亞想說幾句祝酒詞，還沒張嘴就被巴爾瓦麗塔擋了回去。這對新婚夫婦，含著眼淚，吻別親人，趕到火車站。凌晨三點到達了布爾戈斯，這是他們旅行的第一站。盡管天氣很冷，夜幕沉沉，他們還是感到很愉快，好像有說不完的情話，并且不時爽朗地笑著。但是，歡樂并不能驅(qū)走哈辛塔內(nèi)心深處的懼怕—豈止懼怕，有時簡直可以說是恐怖。馬車在坎坷不平的馬路上發(fā)出的響聲，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旅店的腳步聲，丑陋的客房和家具，這一切混雜著城市的糟粕和鄉(xiāng)村的精華，更增加了她的凄涼和驚恐。她顫抖了。她對丈夫懷著多么強烈的愛情！……怎樣才能把兩種截然相反的希望統(tǒng)一起來？也就是說，讓自己的丈夫走開呢還是讓丈夫待在身邊。要是丈夫離去，留下她一個人，那就會像面臨死亡一般；然而如果他待在身邊，狂熱地把她擁在懷里，她也會嚇得發(fā)抖的。她希望他不要離去，守在身邊，但要文靜些。第二天，他們很晚才去教堂?，F(xiàn)在，哈辛塔學會了不少東西，她已經(jīng)學會說戀人之間的情話了。過去，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會兒不吐不快，再也壓抑不住了。她沒有一點羞澀之意，對她崇拜的那個男人說“我愛你這樣說得明明白白，……你就是我的一切”，還不時地問丈夫是不是和她一樣，也把她當做偶像，愿不愿和她白頭偕老。哈辛塔時不時地就這么問上一句，胡安尼托裝模作樣學著小孩子撒嬌的腔調(diào)回答說“細”，把“是”字說成“細”，這是頭天晚上他教給她的；那時，他還嬌滴滴說：“你也愛我？”而且還以世上最莊重的口氣，講了其他一些討厭的蠢話，幼稚的話。在教堂里，當教堂司事背過臉去為他們指點祈禱室和圣器的時候，這對夫婦竟乘機在神圣的祭壇前或在某個陵墓的雕像后面，飛快地偷吻一下。胡安尼托不愧是情場上的行家、浪蕩公子，這類事在他看來根本算不上什么。胡安尼托的那些褻瀆神明的舉動很使哈辛塔心驚肉跳，但是她容忍著，她想到上帝，深信當他看到那種場面時會轉(zhuǎn)過頭去的，因為他是人類之愛的源泉，一向?qū)捄甏罅俊Ｗ詈蠼K于這樣商定，福爾圖娜塔九月下半月離開修道院結(jié)婚。婚期漸漸臨近。如果說這個從良修女對面前的新生活還沒有足夠思想準備的話，可她也并不懷疑應(yīng)該結(jié)婚，我們大家都不應(yīng)當追求一步登天，而應(yīng)該心滿意足地接受天主可能賜給我們的恩惠。最近幾次探望時，馬克西一遍遍地告訴她幸福馬上要降臨到她的頭上。有一天，他告訴福爾圖娜塔，說已經(jīng)在薩貢托大街租好了房子，房間很漂亮，離他姑母家很近。又有一次，他興高采烈、淋漓盡致地向她描述了房內(nèi)的擺設(shè)，告訴她所需用的各種家具幾乎都置備齊全。堂娜盧佩自夸干這些事很內(nèi)行，每天都翻閱《通訊報》上的拍賣消息，買了許多便宜貨。只有雙人床是在家具店買的，由于堂娜盧佩會辦事，也沒花多少錢。不僅有了房子和家具，連女傭人也都有了。這女傭人是托克馬達推薦的，什么都會干，而且做得一手好菜。她適逢中年，正派，辦事利索，也很謹慎。在馬德里這樣一個難得雇到稱心的人的地方，找到這樣的傭人可以說是像他們買家具一樣揀了個大便宜。她名字叫帕特里西婭，但是托克馬達稱她為帕特里婭，因為托克馬達是個節(jié)儉的人，甚至字母也不多用。他喜歡用縮寫詞，這樣講話時省唾液，書寫時省墨水。一天下午，馬克西突然給福爾圖娜塔帶來了一個意外的喜訊。福爾圖娜塔進修道院時把原來貴重首飾和華麗衣服的當票留在馬克西手里，這位青年人打算有錢時再把東西贖出來?，F(xiàn)在好了，他可以滿懷喜悅的心情告訴自己的心上人，當她走進新家時，又可以看到她遇難時拋到大海里去的那些衣物和首飾了。說實話，堂娜盧佩很喜歡這些漂亮的高級首飾，至于那件天鵝絨大衣，只要稍加修改就是一件考究的衣服。這自然使馬克西談到了繼承權(quán)問題。他已分到了自己那部分遺產(chǎn)，并且用得到的一部分現(xiàn)金贖回了典當?shù)氖罪椇鸵挛?。他已?jīng)有了不動產(chǎn)，這比現(xiàn)金更重要。在談到遺產(chǎn)時，馬克西米利亞諾還告訴福爾圖娜塔，他大哥胡安·巴勃羅和堂娜盧佩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胡安·巴勃羅把分到的遺產(chǎn)全部用來償還他所欠的巨額債款和在卡洛斯派政府的透支?？墒欠值玫倪z產(chǎn)根本不夠，竟然又向堂娜盧佩借錢，堂娜盧佩肺都氣炸了，罵了他許多難聽的話！……總之，姑侄吵得不可開交，從此互不理睬。侄子搬走后和情婦住在一起。道德萬歲！我是傳統(tǒng)主義者。又有一天，馬克西米利亞諾和福爾圖娜塔談起了新租的漂亮房子，說房前的景色十分優(yōu)美。從會客室的陽臺上可以望到水庫；房間新裱糊過，臥室粉刷一新，附近街道很安靜，住戶不多，每一層有兩間屋子，又只有上下兩層。除了這些優(yōu)點之外，一切都很方便：樓下就是炭店，再往前走幾步有肉店，附近的十字路口有舶來品商店。他們并沒有忽略馬克西米利亞諾的學業(yè)，這事至關(guān)緊要。九月中旬他考完了最后一門功課，行將畢業(yè)，很快就會拿到文憑。他理所當然要到薩馬涅戈藥店當實習醫(yī)生。薩馬涅戈重病在身，如果一命嗚呼，那么他的遺孀就得找兩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生來支撐門面，馬克西肯定會成為副手，時間長了就會主持店務(wù)，最后成為店主?？傊磺卸己茼樌?，未來正向他們微笑呢。聽了這兩件事，福爾圖娜塔欣喜若狂，充滿了希望，更加憧憬那安居樂業(yè)的新生活。她理智地思考了一番，堅定了走那條路的決心，她十分滿意自己的家，自己的名字和做人的尊嚴。離開修道院前兩天，福爾圖娜塔向平塔多神父做了懺悔。她的懺悔持續(xù)很久，認真而仔細地檢查了心靈，哪怕最遙遠的事情也無一遺漏。她準備懺悔就如同準備升級考試一樣。神父對她尤為關(guān)心和照顧，凡她不便直言的事情，神父便用妙語啟發(fā)誘導。平塔多干這事可是條嗅覺靈敏的老狗。福爾圖娜塔毫無保留地掏出了自己的心，她對神父的懺悔竟然變成了摯友間推心置腹的交談。神父給了她許多有益而可行的忠告，舉出很多看得見摸得著的實例—其中有的還是很幽默的—使她懂得，一個人如果為感情所牽引就會誤入歧途；并繪聲繪色地給她講述了節(jié)制有度的生活的益處，切忌狂妄、放蕩和奢望。堂萊昂從靈魂的高度到實用哲學領(lǐng)域向福爾圖娜塔反反復(fù)復(fù)說明，作風正派總是有益的，如果行為不端，盡管有時會帶來輝煌的勝利，但從長遠來看，終將給人們帶來某種程度的痛苦，且不用說來世下地獄的事了。即使今世不受到懲罰，來世也必定要得到懲罰。她信步朝前走著，不覺已置身于太陽門的中心。她下意識地坐到了泉水池的圍欄上，看著水中的泡沫。一個維持公共秩序的人以懷疑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但她沒有理睬他，像呆在兒童樂園旋轉(zhuǎn)木馬的軸心上一樣，長時間地在那兒看著電車和馬車在她的周圍穿行。寒冷和潮濕終于迫使她躲開了水池邊，用大披巾嚴嚴實實地裹著身子和蒙住嘴巴，慢慢地離開太陽門。她幾乎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邊，由于那雙眼睛是那樣美麗動人，引得許多男人湊了上來，跟她開玩笑，獻殷勤，請求允許他們陪伴。這種情景使她想起了以往那些可怖的時刻，難道又要回到那種不幸的生活中去嗎？這在她心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痛苦，于是已經(jīng)鉆進她腦海中的那些美妙的幻想被一掃而空。現(xiàn)實感在她腦海里逐漸取得了支配地位。然而，現(xiàn)實對她來說是可憎可恨的，她寧可沉醉在那夢幻的狀態(tài)之中。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中，有一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大著膽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攔住了她：“哎呀，看你裹得多嚴啊……福爾圖娜塔：”她在說這話的男人面前站住了，考慮著那可聲是錐。她像傻了一樣注視著眼前的男人?！拔蚁胝J識認識這張臉，”她心中思量著，“哦！是堂埃瓦里斯托?！薄昂⒆?，您走路太不留神了……，”“我回家去?！薄霸趺磸倪@兒走？”堂埃瓦里斯托驚訝地問她，“這條道是通向皇家劇院的?！薄斑@是……”福爾圖娜塔看看周圍的房屋說，“我弄錯了……我這是怎么啦？”“咱們從這兒走，我陪著您?！碧冒Ｍ呃锼雇写认榈卣f，“走卡佩利亞內(nèi)斯大街，順著龍佩蘭薩斯、奧利沃、巴列斯塔、圣奧諾弗雷、奧爾塔萊薩、阿爾科這條路線走?！薄皩?，是這么走?？墒?，您千萬不能懷疑我對您說的……“您怎么啦，我的孩子？”“我是個貞潔的女人，我從來就是貞潔無瑕的?！辟M霍看了看他的女友。坦率地說，那雙美妙的眼睛一向使他著迷，可是那天晚上福爾圖娜塔的眼睛在他看來卻毫無動人之處。被遺棄的女人重新用披巾捂上嘴巴，她的同路人沒有說一句話。不過，由于福爾圖娜塔又停下來重申她是個貞潔的女人，這時性格一向坦率的費霍便不得不問她：“好朋友，您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吧？我是說，您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吧。我是您忠實的朋友，有話對我講吧，我會很好地開導您的?！薄翱墒?，您懷疑，”福爾圖娜塔身子靠在墻上說，“您懷疑我向來是……？”“貞潔的女人？我怎么能懷疑這個呢，我的孩子？您無須多說了。我所懷疑的是，您的身體不佳。您太累了，我看咱們應(yīng)該叫輛馬車……喂！車夫！……”馬克西米利亞諾太太讓費霍攙扶著，機械地走進了馬車。在大街上讓隨便遇到的一個男人帶進馬車，這類事以前就在她身上發(fā)生過。……

　　佩雷斯·加爾多斯西班牙作家。1843年5月30日出生于卡利納斯群島一軍官家庭，1920年2月4日卒于鄧德里。大學畢業(yè)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一生寫有小說78部，劇本和其他作品30多種。1897年當選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