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所收的學術理論隨筆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理論化隨筆,是具有理論色彩的隨筆;二是隨感性理論,是用隨感方式說明理論問題;三是隨筆式評論,是用隨筆形式寫的文藝批評。其中輯錄于此的《喧囂與寧靜》、《思索與焦慮》、《傳統(tǒng)被解構之后》、《人對自我的探求和呼喚》等20多篇作品論評,基本上是隨感式的。片斷:鳥事與人事讀何滿子先生3月6日發(fā)表在《生活時報》副刊的《鳥兒羅曼史》頗有感觸。何先生的議論是由英國野鴨子引出的。這種粗俗的鴨子,每年往西班牙“獵艷”,致使那里的珍禽白頭鴨的后代成了雜種。據說,為了拯救稀有物種,英國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捕殺這種慣于獵艷而生產雜種的野鴨。何先生由此想到當前文化市場以紫亂朱、混充藝術、許多品種都變成雜種、生態(tài)環(huán)境被搞得一塌湖涂。并感嘆野鴨可以捕殺而對侵害文化市場的現(xiàn)象卻毫無辦法。何滿子先生是前輩,作為過來人,他的憤憤然不無道理。但我以為先生有些太過憂慮了。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那么純的,用一種純粹的觀念去要求它,自然會找來無窮的煩惱。就拿野鴨子和白頭鴨的事來說,它們一方有情一方有意,既非行為“不軌”,更算不得“性丑聞”,人憑什么干涉它們的內政?至于后代長什么樣,白頭鴨尚不嫌棄,人類多管什么“鳥”事!白頭鴨所以瀕于滅絕說明自身繁衍能力很差,野鴨的到來,很可能是延續(xù)其物種的良機,是一種大自然的生態(tài)平衡。而人卻為了讓它們按照自己希望的樣子傳宗接代,不惜以虐殺來改變它們的交往和生存方式。我看這不像是自然保護倒像是人對自然的專制。再說文化市場。既然是市場,它就要滿足社會各種層次人的不同需求,就不可能是高雅藝術和文學的一統(tǒng)天下,而必然是一種多元格局。它肯定是有高有低的,有雅有俗的,有優(yōu)有劣的,有真有假的。而且誰是高雅真優(yōu),誰是低俗假劣也只能通過市場中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而后被公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何先生在文中提到《孟子》里的“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這是孟子回答弟子萬章的問題時,轉述孔子的話。有句話叫“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其實圣賢也難免有錯??酌鲜鞘ト?,是萬世師表。但他們對藝術功能的理解卻過于單一了,對與周禮不符者一概排斥,孔子欣賞齊國的“韶”而對鄭國的民間音樂“鄭聲”深惡痛絕,認為它放任而不合禮。然而到了漢武帝時,“內有掖庭村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保ā稘h書·禮樂志》)“鄭聲”這樣的俗樂不僅流行于社會上,而且盛行于朝廷和官府中。將文化與市場聯(lián)在一起,在孔孟看來,更是罪莫大焉。由于他們對當時的社會變革不甚理解,不懂“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商君書》)、“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凋剔)的道理,所以他們學識淵博、才氣超人、理論精辟,但游走列國終不見用。約300年后,新的社會結構形成并穩(wěn)定了,人們才想起崇尚“克己復禮”和“仁愛”的儒家學說可治國安邦,這才被推到“至尊”的位置上。時代的變化遠非孔子和孟子所能預料。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人類現(xiàn)在對色的分析和調制可以是無限的,對色的審美感受和審美觀念,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沒有人會為了維護一種顏色的名分而厭惡與其相近的顏色,在生活中被廣泛采用的反而是靠色,流行色往往是邊緣色。這說明人的思維方法發(fā)生了變化。對事物有了更廣更深的了解,因此有更多的選擇性和更大的包容性。與古人相比,無疑是一種認知同感知的解放和自由。有了自由自然就有了問題。冒充藝術而招搖過市者、“戲說”歷史而招徠觀眾者,難兔會出現(xiàn)。究其原因,除了經濟利益的驅使外,最基本的因素是社會需要。人們除了需要帕瓦洛蒂之外還需要惠特妮·休斯頓;喜歡莎士比亞和雨果的人,可能同時是金庸迷;(雍正王朝)轟動京城,《還珠格格》也萬人空巷,前者并非就完全符合歷史,也沒有人會把后者真當歷史來看,人們熱衷“清宮戲”,是關心現(xiàn)實問題,不是什么壞事。帝王將相批了幾十年都沒有批倒,一兩出搞笑的戲豈能影響對一個歷史人物的正確評價?娛樂固然不可冒充藝術和歷史,歷史和藝術也無法替代娛樂,否則生活便只有“雅”人的樂趣,一般人的日子就太嚴肅太乏味了?,F(xiàn)在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已不再僅僅是崇尚文化,而是進人了一個消費文化的時代。更何況不少藝術巨匠就是從走碼頭、練地攤出來的,許多藝術精品原本也不過是下里巴人而已。所以俗文化的存在,既是無法避免的,又是不可缺少的。既然俗文化不可缺少,“雜文化”也就難以避免。文化自然有民族和地域特點,但它又是彼此溝通相互影響的,是一個不斷吸收、融匯和再生的過程。求“純”是一種愿望,而實際生活里衣食住行沒幾樣東西是純的,可以說絕大多數(shù)都是“雜交產品”。京劇是民族藝術吧,且不說它本身就是從地方小劇種融合發(fā)展而來的,它的行頭包括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臺上擺的,都不是華夏漢民族所固有的,連伴奏的京胡也是由胡琴演變來的,其源頭不在中原而在西域。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西方與東方文化的交織和碰撞中,在迅速發(fā)展變化的時代里,今天我們所面臨的,實際上是一個互聯(lián)網絡的世界,一個不斷合成的世界。綜合,是一種時尚;單純,已經成為歷史。至于那些令人焦慮的事情,我想,人能夠改變生活,就肯定能夠解決在改變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只要沒有一些人的強制性干預和破壞,鳥不會自行絕滅,人也不可能齊心合力開倒車。應當充分相信鳥類和人類自己選擇和調整的能力,鳥的事和人的事,都得順其自然。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