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國文,能夠看書及略寫文字,都是從看小說得來,這種經驗大約也頗普通,前清嘉慶的人鄭守庭的《燕窗閑話》中有著相似的紀錄,其一節(jié)云:“予少時讀書易于解悟,乃自旁門入。憶十歲隨祖母祝壽于西鄉(xiāng)顧宅,陰雨兼旬,幾上有《列國志》一部,翻閱之僅解數(shù)語,閱三四本解者漸多,復從頭翻閱,解者大半。歸家后即借說部之易解者閱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歲,竟夕閱《封神傳》半部,《三國志》半部,所有細評無暇詳覽也。后讀《左傳》,其事跡可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講解時盡心諦聽,由是閱他書益易解矣。”我十歲時候正在本家的一個文童那里讀《大學》,開始看小說還一直在后,大抵在兩三年之后吧,但記得清楚的是十五歲時在看《閱微草堂筆記》。我的經驗大概可以這樣總結的說。由《鏡花緣》,《儒林外史》,《西游記》,《水滸傳》等漸至《三國演義》,轉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入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并非什么經書或是古文讀本?!读凝S志異》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淞隱漫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入門,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叢書》里邊去了。這里說的很簡單輕便,事實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夠“得魚忘筌”,乃能通過小說的陣地獲得些語文以及人事上的知識,而不至長久迷困在里面?,F(xiàn)在說是回憶,也并不是追述故事,單只就比較記得的幾種小說略為談談,也只是一點兒意見和印象,讀者若是要看客觀的批評的話,那只可請去求之于文學史中了。首先要說的自然是《三國演義》。這并不是我最先看的,也不是最好的小說,它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影響之大,而這影響又多是不良的。關于這書,我近時說過一節(jié)話,可以就抄在這里。“前幾時借《三國演義》,重看一遍。從前還是在小時候看過的,現(xiàn)在覺得印象很不相同,真有點奇怪它的好處是在那里,這些年中意見有些變動,第一對于關羽,不但是伏魔大帝妖異的話,就是漢壽亭侯的忠義,也都懷疑了,覺得他不過是幫會里的一個英雄,其影響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園結義這一件事罷了。劉玄德我并不以為他一定應該做皇帝,無論中山靖王譜系的真?zhèn)稳绾危袊艁淼幕实郾緛頊识伎梢宰龅?,并非必須姓劉的才行,以人物論實在也還不及孫曹,只是比曹瞞少殺人,這是他唯一的長處。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義》里的那一套詭計,才比得《水滸》的吳學究,若說讀書人所稱道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師表》是后人假造,我們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認他治蜀之遺愛可能多有,不過這些在《演義》里沒有說及。掩卷以后仔細回想,這書里的人物有誰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說出來,末了終于只記起了一個孔融,他的故事在書里是沒有什么,但這確是一個杰出的人,從前所見木板《三國演義》的繡像中,孔北海頭上好像戴了一頂披肩帽,側面畫著,飄飄的長須吹在一邊,這個樣子也還不錯。他是被曹瞞所殺的一人,我對于曹的這一點正是極不以為然的?!鄙线厓晒?jié)雖然是偶爾寫成,可是把我對于地志雜記或風土志的愛好之意說的頗為明白,不過以前所說以散文為文,現(xiàn)在拿來應用于韻文方面,反正道理也是一樣。韻文的風土志一類的東西,這是些什么呢?《兩都》《二京》,以至《會稽三賦》,也都是的,但我所說的不是這種大著,實在只是所謂竹枝詞之類而已。說起竹枝的歷史,人家都追蹤到劉禹錫那里去,其實這當然古已有之,關于人的漢有劉子政的《列女傳贊》,關于物的晉有郭景純的《山海經圖贊》,不過以七言絕句的體裁,而名為竹枝者,以劉禹錫作為最早,這也是事實。案《劉夢得文集》卷九,竹枝詞九首又二首,收在樂府類內,觀小引所言,蓋本是擬作俗歌,取其含義婉轉,有淇濮之艷,大概可以說是子夜歌之近體化吧。由此可知七言四句,歌詠風俗人情,稍涉俳調者,乃是竹枝正宗,但是后來引申,詠史事,詠名勝,詠方物,這樣便又與古時的圖贊相接連,而且篇章加多,往往湊成百篇的整數(shù),雖然風趣較前稍差,可是種類繁富,在地志與詩集中間也白占有一部分地位了。這種書最初多稱百詠,現(xiàn)存最早的著作要算是《郴江百詠》,著者阮閱,即是編《詩話總龜》的人,此書作于宋宣和中,已于今八百年前矣。元明之間所作亦不甚少,唯清初朱竹垞的《鴛鴦湖棹歌》出,乃更有名,竹枝詞之盛行于世,實始于此。竹垞作《棹歌》在康熙甲寅,譚石舟和之,至乾隆甲午,陸和仲張芑堂各和作百首,蔚成巨冊,前后相去正一百年,可謂盛事。此后作者甚多,紀曉嵐的《烏魯木齊雜詩》與蔡鐵耕的《吳歈百絕》,可以算是特別有意味之作。百詠之類當初大抵只是簡單的詩集,偶爾有點小注或解題,后來注漸增多,不但說明本事,為讀詩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為當然必具的一部份,寫得好的時候往往如讀風土小紀,或者比原詩還要覺得有趣味。厲惕齋著《真州竹枝詞,四百首,前有小引一卷,敘述一年間風俗行事,有一萬二千余言,又黃公度著《日本雜事詩》,王錫祺抄錄其注為《日本雜事》一卷,刊入《小方壺齋叢鈔》中,即是一例。這一類的詩集,名稱或為百詠,或為竹枝詞,或為雜詠,體裁多是七言絕句,亦或有用五言絕句,或五言七言律詩者,其性質則專詠古跡名勝,風俗方物,或年中行事,亦或有歌詠歲時之一段落如新年,社會之一方面如市肆或樂戶情事者,但總而言之可合稱之為風土詩,其以詩為乘,以史地民俗的資料為載,則固無不同。鄙人不敢自信懂得詩,雖然如竹坨《棹歌》第十九首云;“姑惡飛鳴觸曉煙,紅蠶四月已三眠,白花滿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錢?!边@樣的詩我也喜歡,但是我所更喜歡的乃是詩中所載的“土風”,這個意見在上文已經說過,現(xiàn)在應用于竹枝詞上也還是一樣的。我在《十堂筆談》中又說:“我的本意實在是想引誘瀆者,進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這冷僻的小路上稍為增加幾個行人,專門弄史地的人不必說,我們無須去勸駕,假如另外盲人對于中國人的過去與將來頗為關心,便想請他們把史學的興趣放到低的廣的方面來,從讀雜記的時候起離開了廊廟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漸與田夫野老相接觸,從事于國民生活史之研究,此雖是寂寞的學問,卻于中國有重大的意義?!鄙⑽牡牡乩黼s記太多了,暫且從緩,今先從韻文部份下手,將竹枝詞等分類編訂成冊,所記是風土,又是詩,或者以此二重原因,可以多得讀者,但此亦未可必,姑以是為編者之一向情愿的希望可也。民國三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北京。前幾時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經這樣說;“我不懂文學,但知道文章的好壞。”這句話看來難免有點夸大狂妄,實在也未必然,我所說的本是實話,只是少見婉曲,所以覺得似乎不大客氣罷了。不佞束發(fā)受書于今已四十年,經過這么長的歲月,活孫種樹似的搬弄這些鳥線裝書,假如還不能辨別得一點好壞,豈不是太可憐了么?古董店里當徒弟,過了三四年也該懂得一個大概,不致于把花石雕成的光頭人像看作玉佛了吧,可是我們的學習卻要花上十倍的工夫,真是抱愧之至。我說知道文章的好壞,仔細想來實在還是感慨系之矣。文章這件古董會得看了,可是對于自己的做文章別無好處,不,有時不但無益而且反會有害??戳撕梦恼?,覺得不容易做,這自然也是一個理由.不過并不重大,因為我們本來不大有這種野心,想拿了自己的東西去和前人比美的。理由倒是在看了壞文章,覺得很容易做成這個樣子,想起來實在令人掃興。雖然前車既覆來軫方遒,在世間原是常有的事,比美比不過,就同你比丑,此丑文之所以不絕跡于世也。但是這也是一種豪杰之士所為,若是平常人未必有如此熱心,自然多廢然而返了。譬如泰四豪杰以該威廉為理想,我也不必再加臧否,只看照相上鼓目裂嘴的樣子便不大喜歡,假如做豪杰必須做出那副嘴臉,那么我就有點不愿意做,還是仍舊當個小百姓好,雖然明知生活要吃苦,說也不難看,蓋有大志而顯丑態(tài)或者尚可補償,凡人則不值得如此也。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tài),犯時文章就壞了。我看有些文章本來并不壞的,他有意思要說,有詞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寫出來,不過這里卻有—個難關。文章是個人所寫,對于卻是多數(shù)人,所以這與演說相近,而演說更與做戲相差不遠。演說者有話想說服大眾,然而也容易反為大眾所支配,有一句話或一舉動被聽眾所賞識,常不免無意識的重演,如拍桌說大家應當沖鋒,得到鼓掌與喝采,下面便怒吼說大家不可不沖鋒不能不沖鋒,拍桌使玻璃杯都蹦跳了。這樣,引導聽眾的演說與娛樂觀眾的做戲實在已沒有多大區(qū)別。我是不懂戲文的,但聽人家說好的戲子也并不是這樣演法,他有自己的規(guī)矩,不肯輕易屈已從人。小時候聽長輩談故鄉(xiāng)的一個戲子的軼事,他把徒弟教成功了,叫他上臺去演戲的時候,吩咐道:你自己演唱要緊,戲臺下鼻孔像煙通似的那班家伙你千萬不要去理他。鄉(xiāng)間戲子有這樣見識,可見他對于白己的技術確有自信,賢于一般的政客文人矣。我讀古今文章,往往看出破綻,這便是說同演說家一樣,仿佛聽他榨扁了嗓子在吼叫了,在拍桌了,在努目厲齒了,種種怪相都從紙上露出來,有如圓光似的,所不同者我并不要念咒畫符,只須揭開書本子來就成了。文人在書房里寫文章,心目卻全注在看官身上,結果寫出來的盡管應有盡有,卻只缺少其所本有耳。這里只抽象的說,我卻見過好些實例,觸目驚心,深覺得文章不好寫,一不小心便會現(xiàn)出丑態(tài)來,即使別無卑鄙的用意,也是很不好看。我們自己可以試驗了看,如有幾個朋友談天,淡到興高采烈的時候各人都容易乘興而言,即不失言也常要口氣加重致超過原意之上,此種經驗人人可有,移在文章上便使作者本意迷胡,若再有趨避的意識那就成為丑態(tài),雖然跡甚隱微,但在略識古董的伙計看去則固顯然可知也。往往有舉世推尊的文章我看了胸中作惡,如古代的韓退之即其一也。因有前車之鑒,使我更覺文章不容易寫,但此事于我總是一個好教訓,實際亦有不少好處耳?!?/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