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思想界,柏拉圖雄霸兩千年,后世哲學大都成了他的微言大義的詮釋,其間足可與之爭鋒者,尼采而外,更有誰人?尼采與中國,因緣可謂深矣。尼采反基督,頗合“五四”知識分子反孔孟;尼采非道德,頗合“五四”知識分子反對封建禮教;尼采呼喚超人,挑戰(zhàn)從數,頗合“五四”強烈的個性解放要求;尼采鄙棄弱者,頗合當時中國普遍流行的進化爭存地理論與落后挨打的教訓;尼采攻擊歷史教育的弊端在于忽略當下人生,尼采說“我們仍有藝術,為的是不亡于真理”這被魯迅概括為“實利離盡,究理旨存”的藝術至上主義,為新文藝家掙脫傳統的載道思想而以自由創(chuàng)造的藝術替回有文明解毒帶來了希望。而魯迅更深達尼采反現代的現代懷疑論。尼采反對的是西方的現代。魯迅懷疑的則是正在建構的中國的現代,二者的異同體現了魯迅在接受尼采影響時自己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也顯示了尼采旅行東方的復雜性。 “五四”知識分子對尼采的接受,并無從容的學理研索,但先輩們迥異于后來的空手捉鳥者,他們的“前理解”大多豐富而堅實,對被接受者的參悟遂更容易得其要領。這好像也是思想接受的通則。20年代,學習西方、泛濫無歸的熱潮開始收縮,批判擇取的態(tài)度愈見明朗,對尼采也不例外,熱烈的擁抱漸漸轉為學理的省思。20年代初《民鐸》雜志的“尼采專號”與稍后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社諸君子對尼采的先熱后冷,即為顯例。這樣便有了20年代后半期的沉寂,以至1931年第一本尼采研究專著即李石岑的《超人哲學淺說》出版,成了一個段落的清冷的總結。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圍繞魯迅的爭論,是左翼文化界對“五四”至20年代新文化的一次清算,魯迅和尼采的關系作為清算的主題之一被顯目地提出。這倒并非因為魯迅關于尼采寫過什么長篇大論,或者惟魯迅才登上了“人類與時間約六千公尺以上”,感得了那高山之巔的“空氣”,而是因為魯迅在中國現代情境中,一如尼采在當時德國情境中,以駱駝的勤奮,獅子的抗爭,孩童的創(chuàng)造,極大地豐富了漢語世界理解尼采的問題域。更重要的是,魯迅在尼采旁邊固執(zhí)地放上了自己的思想,在尼采的問題中固執(zhí)地加進了自己的問題,使一切中國的尼采愛好者無法回避魯迅,也使一切中國的魯迅愛好者無法回避尼采。不僅尼采通過魯迅深深介入了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魯迅也因為尼采而顯得問題重重。30年代至今,圍繞魯迅與尼采的爭論從未止息。但畢竟是尼采,又畢竟是魯迅,當時的爭論似乎并未一邊倒,只不過作為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一個隱性主題潛伏下來,預示著后來的精神戲劇往往并非精彩的重演。